老北京有个形容人的词语,叫做“混不吝”,吝,是吝啬的意思。“混不吝”就等同于全然不在乎、完全无所谓,唯我独尊。
陈万方在北京待了十多年,学会了这个词,每每拿来形容陈梦古。
但其实谢雪萤听起来,总觉得不至于。然而究竟陈梦古,这个自己没有血缘的弟弟长成了什么样子,于她而言是十分模糊的。
只有如今短短几天的相处才能看到些许真实。
谢雪萤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往前挪了挪,拉住陈梦古的手,两只手合上,拢在掌心。
“ 前两天协和的大夫说你可能是抑郁症,我当时不以为然,这两天想想,其实妈妈也说过,你越长大话越少。是有什么心里不痛快的事吗?愿不愿意跟我说说?”
陈梦古下意识笑起来,以掩盖本来的情绪,至于本来的情绪是什么,他不愿意去想了。
现在这样就挺好,就停在这一刻,也挺好。
他努力控制面部表情,抽回了手。
谢雪萤手掌抓空,不解地看着他。
陈梦古心里一酸,忍着当做不在意,手掌一拍大腿,笑起来。
“没啥事,我能有啥心事啊?”
就在此时,他手机响了一声,是师父发来信息。有一辆从北京开往哈市的公务车即将出发,他就可以坐这辆车回乡。
陈梦古站起来,深呼吸两下。
“我抢到票了,我去收拾东西,这就走了。”
谢雪萤一下别过头。
陈梦古的心一下提得老高,以为她要训斥自己,或者控诉什么。
然而没想到,她只是手掌一摆。
“你走吧。”
外面有收拾东西的声音,陈梦古走来走去,脚步虽然不拖沓,却十分重,咚咚咚地来回响起。谢雪萤打开电脑,翻出糖葫芦的后台数据,继续听海量的主动监听录音。
没错,她和何苗共同研发的糖葫芦其实是个智能机器人,只要联网,就可以向后台传输实时数据,包括定位信息。
她从来都不相信陈梦古上了一所师范学校。
他第一年高考二百五十分,第二年高考三百一十八,第三年四百零七分。这三年的补习花了将近一百万,而如果拿这一百万去白俄罗斯之类的小国家留学,根本花不完,还能拿到硕士文凭。
为什么?
为什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高考,他到底要考什么学校?
其实不用问,谢雪萤心里也有数。
第三年高考,据说是上了师范,请问哪所师范的本科是降线录取的?没有吧!
他这个分数,只能上大专。
那么,本市的大专,符合他的预期的,唯有一所学校,警察职业学院,当年录取分数线三百八十五。
然而全部的亲戚,甚至包括石头都说陈梦古是上师范学体育,谢雪萤也有点含糊了,于是快递了糖葫芦给他,只要连接网络,立刻就能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有警惕心,那么多年都没有把糖葫芦连网。等到糖葫芦有刷新数据的时候,他早已毕业了,显示实时定位是在牙科诊所。
但并不妨碍了解信息,毕竟糖葫芦还在网络之中。
陈梦古来北京,他没有带着糖葫芦,而是放在了家里。打开主动监听功能,可以在不开机的情况下收到设备所在区域的实时声音信息。
“新闻说北京的流感可严重了,儿子发烧,会不会被隔离?”
“闺女领着他上医院查了,似乎没什么问题,也很快退了烧。”
“我是想让他把他姐领回来,咱们一起上她姥家住去,农村地广人稀的,什么病毒都跑不过来。”
“你说得轻巧,不上班、不开店啦?靠梦古派出所那点工资,喝西北风都喝不饱。”
【姥姥家】、【派出所】!
打开网页,搜索“2018年黑龙江省人民警察专项招录公示名单”,一直往下拉,在东风县公安局的录取名单里,排头第一个就是陈梦古。姥姥家所在满仓镇就属于东风县管辖,在满仓镇派出所公示的警员单中,赫然可见陈梦古以及他出外勤的公务照片。
谢雪萤听着这段录音,看着公示名单和制服照片,问陈梦古未来职业规划,他还在继续编谎言。
一个差生努力奋发三年复读,考上大学毕业成为公务员,这事怎么说怎么是一件大好事,是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乡里乡亲的骄傲。
难道就因为我这个搅家精反对,人家就得低头?
好没意思。
谢雪萤独坐黑暗中,听着客厅的响动声停了,门板被叩响。
“姐,我走了。”
“谁是你姐?”
“媳妇儿。”
谢雪萤立即怒不可遏,劈手丢了枕头砸向门口!
“要走赶紧走!”
没有回答,却有行李箱滚轮转动的声音,接着防盗门开启又关闭。
整个房子静得像死去了一般,谢雪萤仓惶下床,出卧室看见到处一片黑暗,恐惧从心底升起,她顿时失去了力气,挨着墙角蹲下来,抱紧自己。
手机响了,是何苗。
“矮油天呐,我刚听说北京封控了啊。”
“封控,什么意思?”
“你到底能不能看看新闻?现在商场、写字楼、学校什么的都关门了,公路检查站封闭。我们小县城的小区都封了门,不是本小区的人不能进,你那边怎么样?”
窗外小区广场上有很多穿着防护服的人,小区保安列队排好,有领导在布置任务,所有人紧张肃穆,谢雪萤抓着窗台茫然无措,回首看房间处处黑暗,心里翻腾着。
她吸吸鼻子,眼泪滚落。
“你害怕了吧?要不我现在回去?”何苗问问身边的人,有人说她的车是京牌,应该可以进,但也有人说要有核酸检测报告,谁也没有确切消息。
谢雪萤狠狠咬着下唇,强行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一些。
“你不要乱跑,就在家里待着。”
“那……那也行,你跟小弟也注意安全。”
“他回去了,正好有回乡的车。”
此时,门被敲响了,社区工作人员戴着医用口罩,核实谢雪萤家里有几个人。
谢雪萤指指自己。
“就我一个。”
社区的人走了,她挨着门框坐下,心里压着沉沉的难过,屈起膝盖,抱紧双腿,尽自己所能忍着眼泪。
我哭什么呀?有什么好哭的?
只有我自己,这不是正常的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间门开了,走廊的声控灯光线照进房里。
“怎么不锁门啊?”
是何苗。
谢雪萤一下扑上去,抱着她就哭。
“你怎么……”谢雪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还搂着人家不肯松开。
何苗从小父母婚姻不顺,原生家庭的阴影巨大。她在北京上学认识了谢雪萤这么个被抛弃的孤儿,相见恨晚。可是谢雪萤原生家庭不好,后来的家庭很好,所以基本没什么心理问题,遇事也不怕事,敢想敢干,从初中认识一直到留学归来,何苗安于躲在她身后。
如今才知道,她也是会害怕的。
“别哭了别哭了。”
何苗抱着谢雪萤坐在地上,顺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摩挲。
谢雪萤泪眼滂沱地站起身来。
“你怎么回来的?”
“我开车从小路走,绕过检查站进京的。”
安慰了好半天,谢雪萤情绪好了一点了,何苗把她扶到茶几旁边坐下,开了客厅的灯,防盗门就被敲响了。
陈梦古拖着个行李箱呲着大牙乐。
陈梦古已经坐上回哈尔滨的大巴车了,等待开车的间隙偏头看着窗外默默垂泪,忽然电话响起,是师父。
“出发了吗?“
“快了。”
“现在立刻下车!”
北京城封控,各地警力进京支援,满仓镇派出所副所长高所被委派任务,然而好巧不巧,出发前咳嗽了两声,就立即被扣下了。
本来就在北京的陈梦古就成了最佳人选。
陈梦古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我能代表黑龙江省吗?”
“想多了,你只能代表东风县,连哈尔滨市你都代表不了。”师父叮嘱他:“服从命令听指挥,好好表现。”
“知道啦知道啦。”陈梦古蹦蹦哒哒下车,打开行李舱拿了自己的行李箱就往回跑。
师父还在电话里碎碎念:“千万注意安全,像你这样冬天必发烧的选手。”
“我去协和都检查过,身体倍棒没问题的。”
驻北京工作组领导人员还没来,陈梦古现在只能原地待命,于是又回来了,多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雪萤回房间,“啪”地一声关上门。
何苗摸摸被泪水洇湿的羽绒服毛领,表示爱莫能助。
“做饭去吧,杵着那儿干啥?”
陈梦古如蒙大赦,脱了大衣挂在衣架上,去厨房翻冰箱。
电视机放着《甄嬛传》,何苗坐在茶几边上嗑瓜子看电视,陈梦古在厨房洗洗涮涮,俩人轮番去找谢雪萤,谢雪萤把门反锁,怎么喊也不吱声。
何苗看外卖软件。
“就简单煮个粥吧,我点个韭菜盒子。”
陈梦古从厨房探出头来。
“二姐,我妈有次上网玩斗地主,突然停电了,她玩不了电脑,就说,那我看会儿电视吧。”
谢雪萤房间里突然传出“咯咯”一声。
何苗悻悻放下手机。
“你怎么这么多话?”
陈梦古看着谢雪萤的门板,大声说:
“点外卖最低也得二十起送,面粉鸡蛋韭菜咱家都有,二十块钱你给我,我能让你吃饱了兜里再揣两个。”
他说着就行动,去厨房舀了两小碗面,揉成团放在一边醒着,炒鸡蛋切碎,韭菜切碎,加油盐味精拌馅。
一盆馅一盆面拿到客厅桌上,陈梦古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包韭菜盒子,一集电视剧还没完事,他已经忙完了,去厨房热锅凉油烙饼,很快端出两大盘酥酥脆脆香香的韭菜盒子。
电饭锅里已经煮好了粥,一人一碗,倒上酱油碟,夜宵开饭。
陈梦古去敲谢雪萤的门。
“吃饭吧,你不出来我就撞门了啊。”
谢雪萤晚饭也没吃多少,厨房的香气窜进门缝,她早就馋了,这时候也顾不得别扭,开了门。
“上一边去,谁稀得搭理你?”
陈梦古哎呀哎呀地道歉,就说“我错啦”,揉捏着姐姐的肩膀,推着她去茶几边上坐下,吃饭吃饭。
一顿饭吃完,这口气也就消失无踪。
陈梦古吃饱了胆气壮,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拉开内袋,拿出自己的警官证。
谢雪萤双手捧着接过来,摸着证件本封皮的警徽,手都有点抖,打开来看里面穿着制服的证件照,再抬头看看陈梦古,眼神轮转好几回。
“哇塞,好帅呀!”
她忽然抬起手。
陈梦古偏过头凑过来。
谢雪萤揽着他的脖颈,摸摸他的后脑勺,笑得像个欣慰的老母亲。
“你好厉害!”
陈梦古心里乐开了花,早知道自家姐姐一顿韭菜盒子就能收买,真应该第一天来的时候就张罗起来。虽然高兴,他还矜持一下。
“哈,不是当初你跟我生气的时候了?”
何苗在旁边“嗤”地一声笑。
“劝你见好就收吧,你姐早就知道你在哪里上学。为了不戳破你的谎言,她这么多年想家也不回去,逢年过节哭哭啼啼的,你知道个什么?”
陈梦古默了一默,幽幽道:“这也不是主要原因。”
何苗一愣:“什么?”
谢雪萤随手摆摆。
“哪有那么煽情?我不回家,我爸妈也来北京啊,你又不是没见过。”
她在不到半秒钟时间内整理心情,已然如此了,弟弟肯坦诚,她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太小气。
“考了三年才考上,我都为你不容易,如此坚定的决心,我真佩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就好好为人民服务吧。其实想想,你在满仓镇挺好,上午出去巡逻一圈,中午还能去姥家吃饭,最大的危险恐怕就是东北虎下山了。”
她说着把自己逗笑。
陈梦古也笑着,但笑意未及眼底,始终看着她。
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实现了我的梦想,你也实现了你的梦想,可是你的梦想与我的梦想之间的距离好远,不仅仅是北京到哈尔滨的距离。
安心做个弟弟吧,他这么劝告自己。
吃完晚饭收拾餐具,谢雪萤在厨房转来转去假帮忙,捏着厨房纸巾给刚刷完的电饼铛擦水,突然反应了一下。
“这几天的快递有电饼铛吗?我没买过,该不会是别人的送错了吧?”
陈梦古把电饼铛拎起来往水槽甩甩,拧了抹布整体擦一遍。
“是没有啊,问二楼李奶奶借的。”
“你认识二楼的人?”谢雪萤看一眼何苗,俩人同时茫然,住了一年多,别说二楼,就是对门都不认识。
陈梦古反正已经暴露了身份,就忍不住炫耀一下。
“我是侦查系毕业的,这单元住了多少人,都是干什么的,我早就知道了。”
谢雪萤拧他胳膊一下。
“你就吹吧。”
陈梦古留了四个韭菜盒子,和电饼铛一起给李奶奶还回去。
李奶奶右脚崴了还没好利索,拄着拐杖过来开门,客厅摆着个电动轮椅。
陈梦古拿着个酒精喷瓶全身上下喷,之后熟门熟路进去家里把东西放好。
谢雪萤在门口忍不住问:“咱这儿没有电梯,您平常怎么下楼的?”
老太太一个人住,儿子每天给她送饭,孙子挺有孝心,给买了个电动轮椅,可是在家里也转不开,只有买回来那天下楼转了一圈,入冬她就没出过家门。
门口有个小凳子,上头绑着一块泡沫拼接垫,李奶奶平常实在无聊了就把防盗门打开,坐在凳子上看楼道。
“要不……”陈梦古往电动轮椅上一坐,开机前进后退:“要不咱们带老太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