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律,诽谤诬告者反坐其罪,意思是,如果诬告陷害造成被害人损失,就赔偿损失;造成人身伤害,就处罚同等人身伤害。
但诽谤诬告罪只适用于在官府控诉,这种散布谣言的行为,并未入罪。
不过,陈吉发是谁?
那是陈半县!
他发的告示,即便没有法律效力,那也必然有威慑作用。
“这个可以。”赵天河点头道,“正本清源,谣言自破。可已经传出去的谣言如何处置?”
“排查茶馆人员,自然就知道是谁在造谣。或者,爹爹可否提供那天最早是谁嚼的舌头?”
陈吉发看向陈友富,后者不耐烦道:“不知道!”
“那既然如此,还请辛苦坤兴堂兄。我会让成洛配合你,人手经费管够,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谁最早造的谣,查出来,先要他们去茶馆门口赔罪道歉三天,若是不从,看他们是否有亲眷,寻其软肋迫之!”
“吉发放心,此前茶馆那边表哥去查过,基本情况已经了解,你给我二十人就够,三五日便能有结果。”
“如此甚好。最后,便是消除听众的猎奇心。马上就要过年,合作社准备答谢江夏父老。我准备搭台唱戏,搞些慈善活动,由各家各户的女眷组织实施,到时候,就让韵芝出面负责,用新的话题覆盖旧的话题。此外,还要通过合作社女会,动员合作社所有的女工、女性家眷,传播女子有权出去听书,有权出门做事的理念,既是为韵芝辩护,也是为她们自己出门挣钱辩护。我想,这件事以后要成为常态,合作社麾下的女子,要与男子有同样做事、出行的权利。”
“吉发倒是有心。”赵天河笑道,“你媳妇要是不给你生个儿子,都对不起你今日的辛苦。”
“儿子闺女都一样。”陈吉发也笑,“陈家的嫡出,无论男女都要读书做事的,合作社也有足够的舞台供他们施展。”
“行吧,你是个主意大的。舅舅捕房还有事,先走了。有事让坤兴帮你。”赵天河率先离开,走的时候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儿子长大了,有想法了。好,很好!”
熊广源接着起身,对曾经的学生,现在的女婿拱手道:“子安,韵芝就拜托你了。”
“夫子放心,学生定会护她周全。”
两方长辈走了,赵坤兴也留不住,指了指外面绑着的李良人道:“哥去忙了,那厮留给你处置?”
“口供做完了?”
“方才就做了。很简单的事情。”
“那就松绑放他走吧。回头我同他谈谈。”
赵坤兴神色复杂,冲陈吉发竖起大拇指,转身跑了。
现在,只剩下陈家的父子和婆媳。
郑红绫在门口探头探脑还想看热闹,陈吉发冲她挥挥手。
“把门关上,出去玩。”
陈吉发先将熊韵芝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才来到陈友富面前。
“爹,孩儿方才顶撞您,是为不孝,可您也该体谅儿子的苦心。外面偌大的摊子,儿子每日辛苦,若是后院再闹纠纷,怕是很难有精力顾及了。儿子自认没有让二老操心,也自认没有亏待二老之处,所以,请父亲平日也多体谅儿子,体谅韵芝。”
陈友富看着儿子,只觉得心里难受。他总认为自己是为儿子着想的,可没想到,儿子不领情,还数落他不懂事。老泪纵横之下,他有些颓然。
“看来你是认定了这女人。罢了罢了,你喜欢你就一辈子守着吧。反正爹也没几年好活了,等见了列祖列宗,你得这些破事我就不说了,等你自己百年之后跟他们解释吧。”
“韵芝绝不会是辱没陈家门楣的媳妇,她好得很,能干的很。爹爹,您的想法,您的坚持,自有您的道理,儿子不敢也不能干涉,但是,儿子真的希望您能够尊重儿子的选择,未来的路,毕竟是儿子去走。”
“随便你吧,不管了。”
陈友富甩袖离去,赵氏唤了他一声,却不见停脚。
“哎,你爹就是这样,倔脾气。不过,他总在一起玩的那几个老光棍着实可恨。”
“娘,这次多亏得您的周旋,儿子回来的路上一直担心,怕父亲或者韵芝做出什么傻事来。”
“嗐,你这说的什么话?娘还能看着你们小两口和乖孙出事不成?行了,该干什么赶紧去,娘去劝劝你爹。”
一场家庭危机总算在陈吉发的坚持之下暂时得到了压制,但他也窥到了矛盾隐患的苗头。
虽然他在合作社的人事安排中启用了大量的女性,也在学堂和女会的工作中普及一些提高女性地位的思想,但封建礼教的报复来的如此突然,直接作用到了他的家庭上,还是让他始料未及的。
这次的事情也让他深感女会工作的刻不容缓。本来,他打算让熊韵芝产子后再操持女会的事情,但现在,他等不及了。
晚上,他同段瑾商议,让她把女会的事情先兼起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先在合作社范围内明确女性需要保护的几项权利,尽快提交委员会审议。
此后,他又同陶樱商议,金口书院近期除了按计划出版些宇宙、自然、社会哲学方面的书之外,每十天要出一本通俗话本小说。
“要把许多不便宣扬的思想融入到小说、诗歌、散文中,潜移默化的影响读者。要用白话文写作,用商行常用的那种简化字,让但凡识字的人都能读得懂。要有三分之一的小说以女性为主角,宣扬她们创业、治学、持家的成功例子。”
“公子这是要走下里巴人的路子?”陶樱笑道,“可若是变革太多,提学衙门搞不好要找您麻烦。”
“韵芝的大哥在提学衙门,出书之前我会让他帮你看看。”
“可小女还是觉得擅长经论一些。若是小说的话,您不妨再找个人来帮忙?”
“我现在手中人手紧张的很,老弱妇孺,但凡能干活的都赶鸭子上架了。”
“哈哈,那可未必。您夫人的那位绯闻外男,不就是个说书的?”
“他?”陈吉发面色古怪,不过很快又释然了,论起理性不带感情色彩,陶樱真的是顶尖的,“你不说还不觉得,他……倒是可以。韵芝也说了,他讲故事的确生动得很。”
“是呀,能吸引熊夫人的说书才华,您可要人尽其用呀。”
陈吉发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正好,他也打算同李良人谈谈的,于是点了点头。
李良人是河南南召人,地主豪绅家庭出身,是家中嫡三子。他长相随了母亲,生得白净帅气,又是长房幼子,极得家中宠爱。五岁时与家中兄长一同读书,很有天赋,前些年考中了秀才,成了他这一辈年轻人里最优秀的。去年他参加了乡试,虽然没中,但成绩也是相当靠前,再读三年,大有希望。
可天有不测风云,崇祯七年初,李自成出陕西,先打汝州,抢了粮草,便转头南下,洗劫南召。李良人在这场变故中失了家园,原本和顺的日子从此一去不返。
他家本来举家南逃,但在流徙过程中被小股贼寇袭击,父兄身亡,家中年轻女眷尽数被掠走,只剩下老太君与母亲。奴仆见李家败落,纷纷捐了细软跑路,李良人带着老太君与母亲南下,到长江边上时老太君又病逝了,安葬完祖母,盘缠耗尽,只剩下母子两个,孤苦伶仃,相依为命。
为了生存,李良人到了江夏县城,开始给人写字讨生活,后来,被临近的茶馆老板看中,给客人说书。他从小其实就非常喜欢读话本子,也喜欢志怪故事,因此这份工作干得也算不错。只是,干得再不错也是个说书的,他和他母亲都不希望一辈子干这个。
这时候,他看到了苏家湾招募学堂先生的告示,月银四两,还有年节补贴。这份工作,足够养活他们母子,还有富裕,说不定,攒够两年钱,还能重新读书科举,考取功名。
所以,李良人毫不犹豫报名了。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茶馆老板当初看中他,签了三年的契约,若是他中途退出,要赔给茶馆十两银子。可他哪有十两银子?
正当他苦思从哪里借钱与茶馆解除契约时,他碰到了个贵人。
那人隔天来听一次书,每次都给打赏,足足二两银子。
打赏五次,他想尽办法都没能凑齐的十两赎身银子,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到手了。
李良人非常开心,也非常感恩,于是,当那个丫鬟再次下楼打赏的时候,他执意要给这位贵人道个谢。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位恩人竟然是位贵妇人,而且,恰恰就这么个谢恩的无心之举,差点毁了他的这位恩人。
李良人被快手找上门来的时候才知道,那位贵妇人,竟然是他现在的大东家,江夏陈进士的夫人。入职苏家湾学堂的他,还不知道县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他与陈进士的贵妾有私情。
那位姓赵的年轻捕快狠狠打了他一顿,李良人默默的受了,毕竟,这场无妄之灾,是他带给大东家夫妇的。同时,他也有些心灰意懒,从南召一路逃难以来,他早已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如今只想着如何养活自己与母亲,可如今看来,因为他的无心之失,曾经期盼的失而复得的机会,似乎又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