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不亮,周之茂就过来约陈吉发。
“子安,前两日去哪里了?到处找不到你。”
“外出办了些事情。你知道,小弟家中还有些生意不能脱手。”
周之茂不疑有他,两人结伴赶往考场。
参加殿试的贡士先在文华殿集中,由礼部官员带着来到皇极殿前的广场,分左右列队。站了约莫一刻钟,只听见礼炮一声,内班唱词:“皇帝驾到!”又有殿前太监大喝一声:“跪!”满场官员及贡士均跪地行礼,高呼“皇帝万岁!”
陈吉发前世看过不少影视剧,对这些流程说熟悉也算熟悉,但真正身临其境,场景氛围还是特别震撼心神。陈吉发偷偷抬头看皇极殿前的平台,众人拱卫之中,身材并不算高大的崇祯皇帝朱由检伫立其上,背着双手,面无表情望着台下。紧接着,便听见唱词太监高喝:“平身!”跪拜的官员和贡士都高呼“谢皇帝”,然后纷纷起身,低着头恭敬站立。
台上的太监开始宣读旨意,无非就是考试如何重要,皇帝如何重视,你们要认真考之类,顺便还将考题念了一遍。陈吉发资料库里有,早就看过了,包括状元刘理顺的答案他都有,问题是,他并不想照着刘理顺的理学思想去理解这几个问题,与崇祯皇帝也没什么共鸣可言。
若是这个时代做事情不那么看重身份出身,他甚至连进士都不想考。考进士只是为了能让他有更高的阶级地位调动更多资源,以应付十年后即将到来的甲申国难。
考题只有策论,原本也就意思一下,但崇祯七年的殿试,内容却有点多。
“制曰:所与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今士习不端欲速见小,兹欲正士习以复道何术而可?东虏本我属夷地窄人寡,一旦称兵犯顺丙三韩不守其故何欤?目今三协以登津等处各有重兵防东也,敌不灭兵不可撤饷不可减,今欲灭敌恢疆何策而效?且流寇久蔓钱粮阙额,言者不体国计每欲蠲减,民为邦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但欲恤民又欲赡军何道可能两济?即屯田盐法诚生财之原,屡经条议申饬不见实效其故何与?至于漕粮为三军续命,马匹为战阵急需,折截挂欠遂失原额其道何复?今虽东虏猖獗河套有可复之机,边外尽可作之事。但难于东虏窥伺朝野匮乏,近降夷继至作何安插?插套连合作何问破?流贼渐逸郧广,海寇时扰浙闽,剿灭不速民难未已,兼之水旱频仍省直多故,作何挽回消弭?又唐宋曾以武臣为中书令枢密使文武似不甚分,我太祖高皇帝曾以直厅为布政典吏为佥都,今奈何牢不可破?尔多士留心世务久矣,其逐款对答毋讳。朕将亲览焉。”
如今,正是崇祯执政的第七个年头,他基本掌握了朝中大权,实现了个人的无上威望。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的崇祯皇帝急需平定天下,破解后金危局的良策。因此,在殿试策论的考题中,处处透露出他急切的心思,让人一眼看的通透。
聪明人刘理顺从这连续不断的问题中窥探到了皇帝真实的想法,他从“士习”入手,讲理学的圣人之治,认为皇帝应当做天下士子的道德表率。讲用人应当循序渐进,长期考察,不轻易调动。讲军事应当核查物资兵员,精选严练。讲对后金作战上要以守为战,对流寇则要主动进剿,早日平患。
事实上,崇祯皇帝虽然从来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但从他选人用人、内外政策、处事风格来看,他是理学的忠实簇拥,心中极力要构建以道德治天下的完美皇权。刘理顺的这些答案,都是他心中所想,此人自然就被点为状元。但理学的簇拥在面对现实问题时都会有绕不开的难题,那就是在解决激烈的利益冲突,特别是掀桌子的地方叛乱、对外战争时,道德往往不那么好用。
因为,他们都忘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规律,那就是,政权往往是通过暴力流血的革命战争建立的,其过程是绝不道德也不文明的,说是无所不用其极都不为过。只有通过各种可用的手段,使政权取得了不可置疑的权威,其道德属性才会成为政权的加分项。
道德就像后面的零,而政权的稳固是前面的壹。如果前面的壹没有了,后面的零有再多都没有用。
崇祯皇帝正是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明末十七年的执政生涯中,完全没有将这个拥有两亿人口庞大国家的战争能力彻底动员起来,没能完成镇压叛乱、应对天灾、驱逐外敌的历史使命。
陈吉发自后世来,自然不会将命运拴在这位从小在深宫长大、既不了解基层运作,又不知晓世界局势的崇祯皇帝身上。因此,殿试的答卷他写的中规中矩,看上去引经据典,内容丰富,其实是卖弄概念,空洞无物。
殿试考一天,晚上结束之后,礼部官员将贡士们带出宫门,陈吉发与几个湖广士子结伴离开,其余人都热热闹闹议论如何解题,只有陈吉发陪笑不语。
周之茂问他为何不参与讨论,他轻笑道:“君王心思在字面上,有何可论的?”
“子安真是个妙人。想必能考个好成绩。”
“难得说。看破与说透不同,说透与做到不同。世间事不难于言,而难于言之必现。”
“不愧是江夏陈子安!”周之茂拍了拍他的肩膀,“传胪后子安如何打算?准备谋哪里的职司?”
“小弟想好了,不打算在京候官,准备回家开办书院。”
周之茂有些惊讶,他原本以为陈吉发至少要谋个县令当当。
“若天子征辟该当如何?”
“另当别论。”陈吉发笑了笑,“若真得天子记挂,那时候小弟便与吏部商量,混个福建或两广沿海的县令当当。”
“为何如此?”
“总不能在江夏当县令。”陈吉发狡黠笑道,“若是松如兄能帮忙弄到大冶倒是可以考虑。”
周之茂指着陈吉发笑着摇头:“你呀你呀,明明有经世治国之才,却偏偏只想着生意。可惜可惜!”
两人行至路口分别,陈吉发回到明时坊。
快到住处时,碰到两个蒙古商人从巷口出来,看到陈吉发,还微微颔首示意。
明时坊离正阳门集市近,白天有些各族商人来此也不为怪,陈吉发起初没有太过在意,不过,当他回到院子,看到正在同郑红绫学枪法的蒙古少女,突然又意识到什么。
“红绫,忙完到我书房来一下。”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简单吩咐一句,郑红绫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好歹自诩是护院老大,家主人的召唤还是要听的。
到了书房,陈吉发请郑红绫坐下,然后看她半晌。
“做甚?”郑红绫有些不满,“宝珠姐那么好看你不去看,盯着俺这丑丫头做甚?”
“咋咋呼呼啥呢?没头没脑的。”陈吉发也算是摸清楚了郑红绫这丫头的脾气,说话也不跟她客气,“只问你一句话,你这护院的职司想干多久?”
“那得看东家愿意用多久。”郑红绫翘腿叉手,就这个时代而言,简直是女子中的泥石流,“俺和俺娘现在也算无家可归,东家愿意养俺娘,俺就帮东家站岗放哨。”
“你父兄不是失散了吗?又不是死了。”
陈吉发说这话的时候,盯着郑红绫的眸子,试图从中找到些什么,可惜郑红绫心理素质很好,对答如流。
“如今天灾人祸的,谁知道他们死在哪里去了?就算活着,又如何见得会来寻俺娘俩?乱世人命不值钱,流寇遍地的地方,一碗野菜粥就能换回个黄花大闺女。他们又何必费劲心神找俺和娘?”
陈吉发垂下眼,淡淡说道:“便是说,从一开始,你来了我家院子就没打算走?”
“切,狗男人把自己说的跟啥稀罕物件似的!要不是俺娘非说跟着你对俺好,要不是俺不愿娘受苦受累,谁愿意受你这鸟气?”
陈吉发的手指不自觉在几案上敲打,他在认真思考评估,是否要选择郑红绫作为第一个强化对象。
本来,苏云生会是最佳选择,但他目前还在武当山习武,还要近两年时间才能回来。徐成洛和李六对他忠心耿耿,也是可选对象,但他们武功底子差,强化后也就和陈吉发自己差不多,应付个把毛贼可以,真的战阵杀敌还是欠了火候。
郑红绫就不同,她有家学武艺在身,女子又不引人注目,而且,陈吉发自身强化后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全,倒是家中女眷容易受到牵连。第一个强化郑红绫,也是为了保护后宅,若是自己真有不测,这丫头能护住主母安全。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丫头的忠诚度实在堪忧。
而且她似乎天然对成年男人有种特别的仇恨。若不是她父兄从小虐待苛责,便是从小见惯了始乱终弃的男性。
不过,从这个角度讲,郑红绫就算脱离了自己,想必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吧?既然如此,忠诚度低些也没什么。而且这丫头对女性有天然的亲近感,愿意同王宝珠和蒙古少女结交,想必与家中其他女眷相处也应该能够融洽。
想清楚前因后果,陈吉发做出了决定。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早先就抄录好的后世的格斗书籍,原本是打算自己改造好之后学的,后来一直没时间搁置了,现在正好作为强化郑红绫的道具。
“这本武学书籍是我偶尔从一名军士手中得来,想必对你有些用处,以后每日坚持练习。”
郑红绫懒洋洋接过来,起初不以为意,但看到上面详细的动作分解图,以及各种关节要害和寸劲技巧,渐渐严肃起来,翻看数页,抬起头来,面露狐疑。
“这武学叫什么?”
“军中搏击技,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号。”
“一招一式皆为杀招,写这册子的,是个杀人盈野的老手。”
“为何就不能是一代一代人传下来的?”
“如何可能?武学乃武人立身之本,不说传扬外人,就算家中女儿也是不能学的。你说哪个军士能有如此造诣,博采众长,招招致命?”
陈吉发无言以对,只能摆摆手将她轰出去。
“出去!多练些武艺,少想些问题。”
“切,瞧不起人不是?走就走。”
郑红绫嘴上死硬,手上却毫不含糊,将那本册子慎重塞入怀中,唇角上翘的弧度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陈吉发望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真是个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