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天河宅中出来,父子俩一路沉默无语。
陈吉发此番先斩后奏,着实让陈友富有些受不起打击。父子之间的情感,也因此而埋下了刺。
赵天河的动作很快,当天下午,就派了白役来知会妹夫,已经找到了愿意帮陈吉发入籍的良家,县里户房典吏那边也已经打了招呼,人家开口二十两银子,对陈家来说是一笔不算小的开支。
晚饭的时候,陈友富将一家人都聚了起来。
小门小户虽然没有那么多规矩,但一起吃饭时依然十分注重位次。一张八仙桌,陈友富和赵氏坐上首,左边是弟弟陈友良和弟媳王氏,右边是长子陈吉发和堂侄陈吉民,两位小妾和家里的女儿们端上饭菜,然后去隔间用餐。
等大家坐定,陈友富便把今天的事情讲了。连同赵天河的回复,也一并交代。
“总之,若是让吉发去读书,便要出笔银子给他挂靠户籍,以后的花销,一年少说也要二十两银子。”
“儿子想读书是好事。”母亲赵氏支持道,“做父母的,都盼着孩子有出息。吉发,你放心去读。”
“是呀,大伯。吉发哥哥去读书,家里的事情我多做一些,不用担心。”陈吉民也开口支持。
陈友富却没有立刻表态,他看向儿子。
“吉发,你有志向,为父不拦着你,但陈记酱菜是百年老店,祖宗留给咱们吃饭的手艺,也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你是陈家的后人,当明白这一点。为父给你三年时间,若你能考中秀才,便继续读书,若是不能,还是回来继承祖业。”
“谢爹爹成全,三年足够了。”
陈吉发连忙表态,心里盘算着,有系统的资料库,就算不能中举人进士,秀才应该问题不大的。
商量了这个事情,一家人沉默用餐。期间母亲多给陈吉发夹了几次菜,生怕他吃不饱。
隔天早晨,陈吉发按着赵天河的交待来到县衙,后者已经等在那里,身旁还有个头发花白,身材不高,体型敦实的吏员。
“这是你李叔,带你办户房的事情。”赵天河对陈吉发介绍道,“舅舅还要去巡街,你听李叔的吩咐。”
陈吉发赶紧上前见礼,那老头和蔼的点点头。
“不用客气,都是自家人。”
户房书吏李忠宝,女儿是赵天河的正堂儿媳,门当户对的亲家,所以他说和陈吉发“自家人”,问题不大。
“走吧,银子带了吗?”
“带了,您看看?”
“不必了,跟我来。”
李忠宝在户房七拐八绕,穿过十来个正在办公的书吏,到了典吏值房。他让陈吉发在门口稍等,自己拿着银子进去聊了片刻,然后拿了一张签过字的文书出来。
“搞定了。”李忠宝一脸轻松的笑意,“典吏大人很欣赏上进的年轻人,以后若是考中功名,可不能忘记大人的关心。”
“一定一定!”
有银子有人,的确好办事。
陈吉发接过那张签了字的纸,是一封更改户籍的公函,上面以“正妻无所出”的名义,将陈吉发的出身由辅堂街陈记酱菜铺商籍,改到了夏口镇小谭村陈氏民籍。
“还要辛苦你自己跑一趟,拿着这份文书到辅堂街和小谭村的里正那里改册子,便算是落定了。应是不会为难你,若是有人寻麻烦,尽管来找李叔。”
李忠宝的这份热情有多少是冲着银子,有多少是冲着亲情,有多少又是投资未来,陈吉发不敢说。不过,至少此时此刻,他是真心帮自己的。
所以,该说的客套话,还得说。
“大恩不言谢,李叔是小侄的恩人,若小侄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必不敢忘!”
有户房书吏亲批的条子,两位里正都没有刁难。但陈吉发依然分别包了一两银子的红包。
这是人之常情,而且,后面参加考试,还要核验户籍,还要五子具保,都需要里正帮忙跑腿。总不可能每次都去找李叔开条子,这些具体办事的关系还是要认真维护的。
把杂七杂八的手续办完,便是找个靠谱的先生。
到了这个时候,陈吉发才突然发现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
是的,他,不会写毛笔字!!!
看着宣纸上歪歪扭扭的“陈吉发”三个字,他的内心在默默流泪。
上辈子他没摸过毛笔,这辈子只上过蒙学,无论是繁体字还是软笔书法,对他来说都是熟悉的陌生人。
连个拜帖都写不明白的学生,显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老师愿意教。
就有点头疼。
好在他有系统资料库,书法资料是不缺的。在家里静心捉笔,从早到晚苦练十几天,写出来的字总算有了些看相,至少能做到工整了,陈吉发才好意思厚着脸,同一帮七八岁的小孩子们一起,向都府街的熊夫子递了拜帖。
熊夫子名叫熊广源,是江夏县学的廪生,有正经编制的秀才公。此人是江夏熊氏的旁支,也就是明末着名的辽东督师熊廷弼的亲族。
熊家书香门第,世家大族,嫡系旁支都会入家学读书。熊广源年轻时,进过家族的蒙学,三十岁时通过童生试,成绩在江夏好歹排名靠前,在县学挂名廪生。后来参加过几次科举,可惜资质有限,加上湖北本身中举概率远低于江南,屡屡名落孙山,终于心灰意懒,不愿再考。
熊廷弼在京任职时,熊氏在江夏如日中天,熊广源这位远房亲戚沾光,做了江夏县令的幕僚,平日里联络各方,辅佐论策,都得心应手,也算一方人物,一员干才。到后来,熊廷弼因辽事失利,传首九边,熊家从此败落,加上魏忠贤的不断迫害,熊广源被阉党安排的县令扫地出门,一度沦落到街头卖字。
好在当地士族多有接济,熊广源靠着卖字挺了过来。
崇祯继位后,虽然没有给熊廷弼平反,但阉党是彻底倒了,那欺辱他的县令也被问罪革职。新县令到任后曾经来请他出山,不过,熊广源经历了这许多事,不愿再重回县衙,于是在好友介绍下,在都府街开设私塾,带些学生。
因着大起大落的经历,熊夫子既有考试的功底,又有实务的经验,讲课深入浅出,紧扣时政,在江夏县颇有些名气,找他求学的,多是慕名而来的士绅子弟。
像眼前这封写得差强人意的拜帖,就十分罕见。
熊夫子看着明显是初学者写出的字迹,再把拜帖的落款一看,眉头微皱。
是个表字都没有的后生,名叫陈吉发,看起来,便是城坊商家的名字。
明朝末年,因为有钱,商人家庭改籍科考者甚众,熊广源当过幕僚,对这些事情都十分清楚。但他没想到,这位改籍的陈公子胆子颇大,字还没写明白呢,就敢直接报名,想当他的学生。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暴发户。
熊广源心中不喜,抬手就将那帖子扔到纸篓。
不过,信封里貌似还有东西,摸着挺厚。熊夫子耐着心抖落出来,展开,是一篇策论,以及一张银票。
策论写啥没来得及看,银票倒是先看清了,给挺多的,有五十两。
满身铜臭的暴发户。
熊广源将银票放在一旁,勉为其难的展开策论看了起来。
策论开篇,写了个不伦不类的标题,叫做《气候、奇技、财政与辽东变局》。
白而又土,果然是满身铜臭的暴发户。
熊广源已经准备直接丢掉了,不过,眼角瞟到了那五十两银子,他想起了曾经过的那段苦日子,以及即将婚嫁的儿女。
于是他又找回了一点点耐心,继续往下看这狗屁不通的标题下到底写了啥。
如果有挽救的可能,五十两银子真不少了。
没想到,这一看,就看了一个晚上。
陈吉发写这篇策论的时候,其实就是针对熊广源这个人去的。
他从资料库中找到了熊廷弼的平辽策,然后根据自己掌握的后世知识进行了认真梳理,经过科学评判,事实上熊廷弼的策略,的确是对付满清最好的方案。
但这个方案最终失败,主客观因素都有。仅从客观原因看,有三个主要的方面:气候、科技与财政制度。科技,这个时代还没这个词,于是陈吉发改为奇技。
事实上,陈吉发认为,熊廷弼的平辽策,就是日本人在华北平原实施的“碉楼封锁线”战术早期版本,主要方法就是通过在广阔的平原上设置系列固定的据点,从而以机动性战斗力有限的防御部队,来限制和消灭机动性和野战能力较强的游击队,将他们逐步围困压缩,直至消灭。
这个战法最大的好处就是战略纵深较厚,能避免被敌军突袭分割,以己方阵地固守的长处,规避野战不力的短处;以物资丰沛的长处,对付敌方家底不厚的短处。
但这个方案的坏处也显而易见,投资大,周期长,如果发生什么政治经济上的波动,就容易夭折。
历史上,熊廷弼没能有机会完成这个设想。神宗皇帝殡天后,泰昌皇帝只做了一个月,之后就是木匠皇帝天启继位,朝政混乱,党争不断,熊廷弼因迫害被问斩。
此后,天启帝师孙承宗虽然想要恢复熊廷弼的辽东堡垒群,但彼时的大明已经丢了辽阳沈阳,战略极其被动,只能固守宁远,没有了打出去的能力。
等到了袁崇焕督辽,砍了皮岛毛文龙,后金彻底没有了后方掣肘,仅仅一个宁远根本无法对其入关产生威胁,于是才有崇祯元年的喜峰口入关,才有后面的蒙古叛降,实在是大明已经失去了对辽东的所有主动。
因此,这篇策论的主要就是讨论如果当年在平辽策上进行一些科技、经济上的小调整,能否取得更加理想效果的问题。陈吉发认为,对于熊廷弼的亲族,没有什么问题比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的平辽策更能打动他们。
实际效果显而易见。
文章的遣词造句相对粗浅,但讨论的问题十分专业深入,熊广源一时间看入了迷,甚至好几次起身,从封尘已久的箱子里,查翻年轻时记载的好些个政论随笔。
竟然,许多当时觉得很难的问题,在这暴发户的策论中,都有极好的解决办法。
例如说,辽东屯田策,以辽人守辽土,的确是当时争议较大的策略。辽东苦寒,养不了那么多人,但人少了,又顶不住后金的兵锋,因此,朝廷在出钱补贴养人和将人撤回关内之间反复踌躇。
陈吉发认为,这其中的最大困难,来自于气候。而解决办法,就是想方设法提高苦寒之地的粮食产量,降低补给运送的成本。方法也有,比方说通过搭建温棚,引进玉米,这便是所谓的“奇技”;利用海运,从浙江、福建,甚至日本、安南采运补给,能够节省银两,这便是财政。
策论洋洋洒洒,逐条分析利弊,竟然写了二十多页。
熊广源看得入迷,等总算看完,长舒一口气,才发现月上中天。
“爹爹,该休息了。”
女儿已帮熊夫子打好洗脚水,铺好了床。
熊夫子早前受磋磨时丧了夫人,情深未曾续弦,也未纳妾,家里内务都由女儿熊韵芝操持。
“难得难得!”
熊广源抖开策论,放在桌上,感慨万分。又看见纸篓里那封拜帖,弯腰捡了起来。
江夏陈吉发,是块璞玉!
熊韵芝小姐看见父亲满脸笑意的大呼“难得”,便有些好奇。她拿起那篇策论粗略看了看,觉得这人倒也有些见识,再看名字,陈吉发,从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