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1年,崇祯四年。
这一年,皇太极开始不惜代价铸枪造炮,后金在火器技术上的短板逐步补齐;这一年,王自用在山西被推举为农民军领袖,聚集三十六营二十多万人马,李自成投入高迎祥麾下,明末大规模农民起义正式拉开序幕。
天下大乱,始于今年。
而此时此刻,陈吉发的视野内,热闹的江面上数条龙船竞渡,两岸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对于远在湖广武昌府的人们来说,无论是关外还是山西,都是遥远得不可想象的地方,一个小家小户的一生,或许都不曾踏出所在的州府。
天下太大,目之所及,只有井底一隅。
像陈吉民这样从小到大生活在方寸之地的市民、农民,构成了大明帝国社会的群众基础,帝国末世的各种苦难,他们难以察觉,难以感受,难以共鸣。
因此,大明虽大,却能够被满清逐个击破,缺少的,便是凝聚团结这个国家和民族的精气神,缺少的,便是作为民族脊梁而存在的一批精英人才。
陈吉发看着眼前的龙船竞渡,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
湖广熟,天下足,作为天下粮仓之一,整个明朝末年从未饥荒过的省份,眼前的武昌府城江夏县,江面上千帆如梭,大街上熙熙攘攘,正是繁华似锦的年月,年轻的少男少女怀揣心愿嬉笑追逐,满眼都是王朝盛世的景象。
他突然就有种不真实感。
末世王朝的历史知识与眼前的繁华景象让他无所适从,彷徨间也看不到该如何唤醒和平生活中的人们,告诉他们十几年后即将到来的杀戮和毁灭。
胡思乱想不知道多久,马车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
江夏县的东门外,有座不高的小山,名叫洪山,山上有座寺庙,叫做洪山寺,据说十分灵验,香火旺盛。
由于香客不断,洪山脚下便逐渐形成一个镇子,可以歇脚吃饭,还有贩售各种小物件的商铺。马车只能停在镇子外面的空地上,有专人负责看守,剩下的路需要步行。
今日正是节日,上山的石板路上挤满了人,热闹非凡。
陈友富、陈友良两位老兄弟在前面谈着生意上的事情,阮氏带着吉民和小桃在不远处挑香烛。只有小雨像放出笼子的鸟儿,在卖小首饰的铺子前欢快的撒娇。
“那朵簪花好看!母亲,我可以买吗?”
“这里的东西可比往日货郎卖的贵。”母亲赵氏拉着小雨并不松口,“回头再去集市上买呗。”
“今日出来玩,何必拘束?”陈吉发笑道,把自己的银子递给小雨,“哥哥反正不用什么钱,拿去买。”
“太棒了,哥哥最好了!”
陈吉发笑了笑,赵氏有些责备的埋怨他。
“看把你妹妹宠坏了!”
“左右也宠不了几天了。”陈吉发眨眨眼,“往后该是她相公宠她了。”
小雨脸色泛起绯红,赵氏也无奈的摇了摇头,便不再纠结这个事情了。
陈吉发陪着母亲和妹妹又逛了片刻,很快顺着人流汇入上山的主路。
这边商铺少了些,道路两旁是参天的大树,能看到远处半山腰上佛寺中的宝塔。
路边的树荫下多了好些个乞丐,还有插草卖身的穷苦人。来往的香客大多不在意他们的存在,只有极少数善心人丢两个铜板给他们,往往会引起混乱的疯抢。
陈吉发只觉得佛寺门口扎堆的乞丐和卖身人十分刺眼,有些人身患残疾,有些人皮包骨头。乱世里人命如草,这些可怜人只是乱世即将到来的小小缩影。
他又要忍不住胡思乱想。
突然,山路前方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两名高举令旗的骑兵冲了下来,高喊着:“楚王仪仗!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原来是楚王府的开路卫队。
路上本来就拥挤,这两名骑士马速又快,香客们慌忙躲避,狼狈不堪。陈友富和陈友良两兄弟连忙带着一家人找了个树下空地,同许多人挤在一起。
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陈吉发回头看,原来,是有个腿脚不便的老乞婆,躲避不及,竟然被开路的骑士撞到,摔出去好远,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下一刻,有名满脸泥灰的瘦猴子乞儿便扑在那老乞婆身上,哭叫起来,撕心裂肺。
撞到人的骑士拉住了马,看了看,又同旁的骑士商量片刻,此时,便见山路后方如林的旗帜和道牌,是楚王的仪仗过来了。
两位骑士不敢耽搁,马鞭朝着陈吉发所在的方向一指。
“那边几个男人,把她拖走!动作快点,若惊扰了王驾,便唯你们是问!”
说完这些,骑士便扬起马鞭朝这边抽了过来。
老爹陈友富惊惶想躲,陈吉发已经抬手挡了过去,瞬间钻心的疼痛从手臂传来,再看时已经满是血痕。
周身几个陌生男人不敢怠慢,立刻跑上前,将老乞婆拉到路边空地,又合着老爹和堂叔,将那胡乱扑腾的瘦猴乞儿控制住,不让他乱动乱喊。
两名骑士见状,什么也没交代,继续高声叫着在前方开路,不过片刻,后面的大队伍便浩荡开来,身着簇新铠甲披风的卫队举着肃静回避的道牌,打着各式龙旗,铺天盖地,浩浩荡荡,足足走了七八分钟,才看到八名轿夫抬着的豪华轿撵,以及上面身着龙袍的肥硕老头。
山路两旁的香客们呼啦啦的全部跪了下来。
小雨心疼的掏出纱巾给陈吉发包裹鞭伤,而后者脑中正在系统内调阅楚王的资料。
楚王朱华奎,年六十,粗暴贪鄙,乖戾残暴。听闻此人搜刮乡里数十年,家中金银堆积如山,却从未收敛。
是一只凶狠的帝国蛀虫。
从感情上讲,陈吉发对这种人恨之入骨,但从现实上说,楚王占据着湖广的巨量资源,不是现在的他有资格对付的。
等楚王的人走远,已经十几分钟。山路上的香客们方才心有余悸的站起身,相互之间窃窃私语着继续往寺庙赶。
陈吉发望着远去的楚王仪仗,手臂上的伤依旧火辣辣的疼,这种疼痛渐渐渗入了心里,渗入了灵魂深处。
他来到那位瘦猴乞儿身边,看着他哭花的满脸是泥的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刚刚同家人逛街时的轻松开心,此刻已经完全不复存在。
只有在这一刹那,体会到了鞭子抽到了胳膊上的火辣辣的疼痛,陈吉发才算真正的穿越到了这个时空,才算真正的认识到,这是一个吃人的乱世。
被系统带着穿越到这个时代,就如同一场倒计时为十三年的生存游戏,任务成功,就可以改换天命,在王朝末世护住一家老小,护住这锦绣繁华,若是失败……
他不敢想。
那瘦猴子还在哭,陈吉发不忍,想给他些银钱,却听见旁边有人提醒他:
“这位公子,您是好心,但待会更夫就会过来给老婆子收尸,您给这孩子银子,要么被更夫抢了去,要么被其他的乞儿抢了去,总归不会给了他。或许,还会害了他。”
说话人是位浅蓝衣裙的少女,蒙着面纱,身边跟着个圆润可爱的丫鬟,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谢谢这位小姐提醒,是小生疏忽了,不过,这孩子可怜……”
“日行一善,是为积德。且等稍许,奴与更夫说项。”
陈吉发见这位小姐也是善心人,于是点头道谢。
“多谢小姐高义,敢问您是哪家的千金?”
姑娘没有答话,倒是那位丫鬟嘻嘻笑起来。
“这呆子好生无礼,若不是今日庙会,多少要给你个教训才是。”
陈吉发这才意识到这是封建礼教的旧社会,越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越是防备外男。
他的确是唐突了。
“那个……”
“不打紧,熙和嘴快,公子莫要介意。”
小姐的声音柔和温软,终结了这个话题,陈吉发也识趣不再搭话。而且他心忧眼前的乞儿,无意与女士攀谈。
好在不多时就有更夫上来处理,陈吉发给他了几枚散碎银子,方才那丫鬟同更夫耳语几句,后者立刻唯唯诺诺,承诺将事情办好。
蒙面的小姐颔首离去,陈吉发见事情处理完,又回头看了两眼小乞丐。孩子悲伤空洞的眼睛以及手臂上的伤,让他内心忍不住的刺痛。
父亲母亲过来叫儿子。
“走吧,吉发,上庙里找个师傅做个法事,去去晦气。”陈友富安慰儿子道,“知你心善。但如今便是这个世道。凡事都要小心仔细些。”
“儿子晓得。”陈吉发为了让双亲安心,挤出个笑容,“先上山敬香吧。”
大雄宝殿的佛祖宝相庄严,俯视众生,然而陈吉发却只觉得阴森压抑。
楚王大概也是佛祖座下的众生之一,而且因为供奉够多,说不定还是洪山寺的座上宾。然而这样一个人,前脚拜了佛祖,后脚出门便草菅人命。
佛祖也许是慈悲的。
历史上,朱华奎被张献忠砍了扔进江里,也算不得好死。
但那时候,这位楚王殿下已经活了七十三岁,鱼肉楚地人民六十多年。张献忠临城时,湖广的官员劝他拿出搜刮的银子来守城,他丢出一锭银子,说已经为大明尽了力。等他死后,张献忠从楚王府搜出的金银财宝有数百万两之巨。
报应来得太晚,而且报应不仅仅只落到了楚王一人的头上。江夏数十万百姓,哭号流离,家破人亡。
所以,佛祖也许不那么慈悲。
陈吉发跪在佛前,双手合十,脑中念头转动,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