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姐比陈吉发年纪大,但懂的男女之事却没有活了两辈子的陈吉发多。歪着头思索片刻,她并不觉得陈吉发所说的清苦和磋磨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能比一路逃荒把母亲弟弟带到江夏难?
“奴十五岁与人议亲,十七岁出嫁前,男人却被流贼害了。去年又有人提亲,结果今年更狠,不仅男人死了,爹也死了,只得带着母亲弟弟南下投奔大伯。如今奴已认命,旁的都不求,只求衣食无忧,若有余力,能攒些银钱供弟弟读书。公子若看得上,奴自会伺候公子一辈子。若公子觉得奴是个命硬克夫的,便于婶娘说,将来给老头做妾,或是被卖进青楼,都是命罢了,奴已经做好打算,绝不怨怼任何人。”
陈吉发看着她,只觉得说完这些话,她满脸的轻松解脱。或许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命运多舛让她背负了巨大的压力,如今一口气倒出来,反而心态更好,脸上有光了。
静静的添了茶,陈吉发推到她面前。
“说累了,喝口茶。”
“公子嫌奴絮叨了。”
“不,知你命苦,却无法分担你的苦楚,只有为你添茶,听你倾诉罢了。”
那吴小姐看着陈吉发,双眸竟然渐渐涌起了水汽。良久,终于低下头,颤声说道:
“公子收不收奴,给句准话。”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吴小姐,陈吉发想起了那天洪山寺山脚下,蜷缩在路边将死的乞儿。
世间的苦难各不相同,而苦命人如此之多,陈吉发现在却无能为力,救不过来。
最终,陈吉发淡淡的作出决定。
“小生可以资助些银钱供吴家小弟读书,但娶妻前,不准备纳妾。”
吴小姐抹掉了泪痕,深叹了口气,垂着眸,面如死灰。先前装出来的羞怯,和倾诉后脸上的光彩,都如昙花一现。
“既然不预备纳妾,便算了吧。奴与公子缘薄。”
说完这些,吴小姐垂着头,默默走了,甚至连走路也不似方才摇曳生姿。
陈吉发在凉亭内枯坐片刻,突然自嘲一笑。
乱世人贱如狗,每个人都有痛苦与挣扎,而今他不过是个啥也没有的白身,只能再看开些,再努力些。
等陈吉发回到正堂,任氏已经带着吴小娘子离开了。
“那姑娘像是哭了,你同她说了些什么?大男人切莫为难姑娘家,丢份。”
赵氏有些责怪儿子行事鲁莽,陈吉发却心中感慨万分。
其实,刚听了吴小姐的话,他心中还是很有些不忍惆怅的。女孩后面肯定还要安排相看,以她的长相身材,说不定真的会被哪个老头纳为侍妾了。
“儿子有分寸,未曾欺负她。只是聊些家常,勾起她的伤心事罢了。娘和任姨真是闺蜜吗?若娘觉得她家为难,儿子倒是可以补贴她们些银子。”
“胡闹,哪有无缘无故接济未婚女子的?”赵氏责骂道 ,“你也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是要定个亲事了。”
“娘,儿子还小,还要读书。前段舅舅也说了这个事情,儿子想着,等考了功名娶个官家小姐回来,让您也做官家老夫人。”
陈吉发嬉皮笑脸逗赵氏开心,母亲同他笑骂一番,便不再提这件事,就此揭过。
第二日才天蒙蒙亮,陈吉发就背着包袱,带了饼子茶水,与苏云生和徐成洛汇合,连同三个账房和十名游手,赶着三架牛车下乡办事。
路过吴家包子铺,新出笼的包子正冒着热气,有道高挑的身影正在店内忙碌,陈吉发下意识看了一眼,却正好与对方侧头的目光相遇,于是露出淡淡笑容,权作招呼。
只是对方没有搭理他,继续做包子。
赶了一个时辰的路,总算到了苏家湾。
入村一道牌楼,写着苏氏祖宅,再往前,青石板路两侧均是青瓦砖房,更远处阡陌相连,鸡犬相闻。
苏秀才已经等在村口了,见着陈吉发和儿子,过来迎接。
苏秀才本名苏茂才,家里排行老二,是上一任苏老太爷的嫡亲儿子。苏家湾,有地三千多亩,户二百多,口一千余,算是较为富庶的大湾。
苏家湾的地,苏茂才家里占了五百多亩,是大户,另一家大户便是他堂弟苏茂春家里,也有四百多将近五百亩。但与苏茂才的地靠秀才身份挂靠不同,苏茂春家的地,都是多年经营买下来的,因此,这次加征,苏茂春负担较重,他家的佃农多,闹事也最厉害。
苏茂才担任族长,也是湾子的里正,粮草税收的缴纳押解,他都有责任。这次加征税额太大,与老四家里闹得太僵,县里户房又催了好几次,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才跑去找熊广源商议,把陈吉发叫来帮忙。
苏茂才请了陈吉发进族里的祠堂,吩咐小厮将几房的话事人和外姓人的代表都喊过来。
等待的功夫,苏云生和徐成洛在门口交流喝酒打架的趣事,陈吉发拉着苏茂才了解情况。
“整个湾子应税几何?”
“约莫是二千二百七十亩应税田,计正税银二百七十三两,又有关税及漂没九十五两,仓储脚费四十两,火耗三十三两,工本二十四两,杂捐十五两,共计四百八十两。”
说罢,还递了张单子给陈吉发,上面详细列举各项开支的去处。
原来,大明朝所谓的正税一钱二,是指的运到两京太仓交付时得交一钱二,中间的缴税所需的一应成本,包括各级吏员的工费油水,全部由纳税人承担。
比方说,这个关税及漂没,就是给漕运船和沿途钞关、转运站的,这个仓储脚费,是给运粮、运银的镖行劳役的,火耗是给衙门的,工本是个账房的,杂捐是修路搭桥的。
林林总总,莫名其妙。
“此前都是如此交税吗?”
“自然。只是这次增加了一百二十两的负担,许多贫户拿不出来,再加上有心人撺掇,迟迟未能缴付。”
“富户可否先行垫资?”
“若是一年两年自然无不可。”苏茂才摇着扇子,俾倪道,“可这眼见着辽饷一征多年,一加再加,富户回本无望,自然是不愿垫资。”
陈吉发点了点头,又拿出村里的田图册子看。
“村中果林、鱼塘都是谁家的?”
“几房都有,不过老四家最多。当年分地的时候,老夫多拿了些水浇地,便把果园鱼塘多给了他一些。”
“嗯,小侄大略知晓了。”
“可有办法?”
“办法是有,但还需乡亲配合才行。而且,少不得要叔叔去说服那些富户,与我们合作。”
正说话间,便见几位灰袍老者相继进来。其中一个魁梧的,见着苏茂才和陈吉发,便冷言冷语讽刺起来。
“哟,我道是几天没动静,原来是去请了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来,难道是哪位官家公子给你撑腰?”
苏茂才脸色铁青,正要反驳,陈吉发已然猜到对方身份,也不恼,恭恭敬敬站起来,露出微笑。
“四叔好,小生乃县里熊广源夫子的弟子,受老师所托,来此与众位叔叔伯伯一起,商讨应对增税的法子。”
“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苏家湾这么点薄地,一次增加一百二十两税银,如何吃得消?也不知道某人是如何同县里户房沟通的,莫不是把乡亲们卖了保他的族长之位?!”
“放屁!老四,你莫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老夫光明磊落!”
“亲爹,亲叔,你们冷静些!”苏云生跑了进来,将他爹和四叔拉开,他力气大,两个老头都不是他对手,“也老大不小了,别吵吵了,当心坏了身子!”
俩老头大眼瞪小眼,却默契的都不吵了。陈吉发诧异的盯着苏云生,搞得他很不好意思。
“咋了?我脸上有啥?”
“没啥。我咋觉着你更像族长?”
“哈哈哈,是吗?”苏云生摸着后脑勺傻乐,“我就是有一把傻力气,他们不屑于跟我拉扯。”
俩老头又都不约而同的瞪了苏云生一眼。
等全部人到齐,苏茂才理了理长衫,开口交代事情。
“前几日县里通知增税,老夫已同诸位父老乡亲谈过,这次的一百二十两增额,今天就议出个结果,落到实处。谁先说说?”
其实,一百二十两银子,对于苏茂才和他家老四来说,都不算太多,他们顾虑的,一来是以后每年如此,二来便是家族中的话事权。
因此,苏茂才抛出这个话题,老四苏茂春便施施然坐在太师椅上,默不作声。那些事先撺掇好的本家远房,便跳出来叫苦。
“这税银一年比一年高,再多出这些,怕是要活不下去。大老爷体谅我们,不如让我们给您做佃户。”
“是呀,更何况如今丰收,米贱银贵,除了卖地,哪有足够的银钱交税?”
“大老爷莫不是想明年开春乡亲们出去讨饭?”
苏茂才上次开会就是这帮人闹腾黄了,此时看老四故技重施,心中有气。他将目光投向陈吉发,见对方正拿个本子写写画画,于是想起了对方此前策论中提到的观点,于是定了定神,拍案站起来。
“都肃静!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你们都只看到了碗里那点肉,要知道,财货要流通才能增值,银子要周转才能变多。守着那点薄田,自然顶不住越来越高的税银,但若是将手中的田亩塘林盘活,未必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