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一丝淡淡的草药味,吹过宁慈小院。
苏长安一步踏进门槛,脚下落得极轻,却依旧察觉到些许异样。
他本意是直接回柴房,但刚走过主屋窗下,便皱起了眉。
屋内几个孩子的呼吸此刻都有些不对——节奏紊乱,且发热沉闷。尤其念良,带着压抑的喘音,夹杂几声含混不清的呻吟,明显不是在做梦。那种憋着不敢出声的痛,苏长安太熟。
他脚步一停,观察四周。
院墙靠北,那辆四轮小厢车歪斜着靠在墙边,左后轮直接没了,地上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拖痕,像是被人粗暴地拽动过。
苏长安沉吟着转身回屋。
柴房内光线昏暗,却整洁得让人意外。
多了几只空玻璃瓶整整齐齐摆在窗台,每瓶里插了根花茎,不够讲究,却胜在用心。野花香混着木屑味,勉强也能算个好梦的开头。
桌上压着一张用碳笔写的纸,纸边还被杯子压住了一角,歪歪扭扭地写着:
「今天卖了三瓶,送了十四瓶,摔了二十三瓶……剩银三两。」
银子摊成两排,小小一堆,还强行摆了个“念”字。最后那笔实在写崩了,看得苏长安想笑。
他嘴角一挑,没出声,坐到床边,吐出口气,把白天的思绪摁了下去。
屋内确实舒服了不少,不止干净——甚至比昨夜还多了几件铺垫用的绒布,苏长安活动了一下肩膀,落座时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挺用心。”
他脱下外袍,顺手挂在墙角钉子上,衣襟一翻,开始日常三炼。
修炼完成,皮肤渗出的暗灰细污挂在颈后和手肘。他没着急去擦,闭眼感应体内那股变异真气。
比起其他真气,这股如墨线游走的力量更为纯粹凝实,运转时有一种被铁线勒住脉络的钝痛,但相应的,也更有“锋”。
苏长安盘腿坐定,调出这股真气,把脸上的包包全消除了,只余一层淡红,肉眼都难以察觉。
他叹了口气。
——这包子脸本来是想让人认不出他是苏长安,但遮都遮不住,反而更有辨识度!
云锦城这边的“行程”……差不多可以进入倒计时了,得从长计议了。
天色刚亮,天井里传来轻手轻脚的动静。
苏长安并未睁眼,却已神识探出,将整个院落的气息轮廓收进脑海——几个孩子都醒了,但动作显得很迟缓。走路有些蹭地,连最活泼的小歪也没吭声。
柴门“吱呀”一声轻响。
有人往里探头,小声嘀咕:“他还在睡呢……咱们轻点儿。”
苏长安起身,顺势把衣袍往身上一披,面朝门口坐着,语气慵懒:
“我还没醒,喊我一声我都能接着梦见你们背诗。”
门外顿时爆出一串轻笑。
念新第一个跑进来,语气透着喜滋滋:“哎呀,苏公子你醒啦……咦,你、你脸上的包包没了!”
苏长安挑了挑眉:“怎么,很奇怪吗?”
“不是不是!”念良在后头扑上来,“我们觉得你那样也挺好,就是现在更好看了……哎呀,真的,念新你说,苏公子现在像画里的小神仙。”
“你们刚才偷偷摸摸是要干嘛’?”
“不是……”念良挠了挠后脑勺,“我们……怕吵醒你……”
苏长安坐定,一边顺手拎起案上的茶壶,一边转了个话题:“说吧,昨天怎么回事?”
房间忽然安静下来。
念良憋了一下,咬了咬牙:“我的错。”
“还有我,还有小歪!”念新连忙抢话,“不怪哥哥,是那巡管太过分了,他、他掀了我们的车!”
“详细说。”
几个孩子围着他,小声叠着小声,你一句我一句,磕磕绊绊把昨天下午的事拼凑了出来。
“一开始,只是街面上的巡管要收“摆摊钱”。”念新咬着牙,嗓子里还有点发哑,“但我不想给,因为我们才刚刚上街,也没有银子’。”
“我们没答应,他就一直跟着我们。”小歪补了一句,眼神里还有没散尽的火气。”
“然后我们就拉着车子换地方跑着卖……可他们还是跟着。”念良声音发闷,“一边吆喝一边威胁,说我们‘聚众扰民’。”
他们只是想卖几瓶止咳药,不偷不抢,不吆不嚷,结果才刚卖出去三瓶,那人就扯着嗓子吼,说要“清理违章停车”,当场冲上来要没收车子。
“我让他别碰,他不听!”小歪涨红了脸,拳头攥得紧紧的,“我拽不动,就咬了他一口!”
“他一下子就怒了。”念新眼圈发红,“把我们的小车掀了,轮子都摔飞了,药也全倒了……”
“哥哥冲上去想要说理,就……被他打了。”
这句念新说得很轻,但苏长安听得真切。目光落在念良脸上,那鼻梁上的青肿还没完全消退,嘴角还有点结痂。
小小的身板,在风里挡着车,在地上护着药,吼不赢,说不过,拳头也不够硬。
他没动声色,只垂眼看了他们一会儿,心里慢慢沉了一截。
——一群孩子,拖着个破车子在街头躲人,卖命地跑,最后还得受这个。
苏长安沉着脸,伸手探向念良的手腕,真气一点点游走查探,确认了没伤到筋骨。
“疼吗?”
“还好。”念良眼神躲躲闪闪,“我没打过他,不疼。”
苏长安没说话,只拍了拍他的脑袋。
“我考虑不周。让你们上街摆摊,没设个妥帖法子,是我错了。”
孩子们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却没人退缩或怯场,反而眼神倔强得很。
苏长安郁闷的起身,提了提衣襟,语调轻松些:“今天药不卖了,你们先去上课,下课了带菜回来,——今天我下厨,好好奖励你们。”
几个小家伙顿时炸锅似的欢呼,拔腿就抢着去吃早餐,然后去上课。
苏长安在院子里看着他们越跑越远的背影,心里那点压着的闷气才散开。
宁慈在灶台边熬粥,转头看了苏长安一眼。
“苏公子……昨晚的事我也听孩子们讲了。”她的声音还是虚,语气却平稳,“我想说句公道话——您没错。我们家几个孩子,平日也要扛柴、打水、做苦力。去街上摆摊不算什么。”
“只是这云锦城,有些人是不会管你几岁。”
苏长安挑眉:“你这语气,是还想让他们去试试?”
“不是试试,是要去。”宁慈低头,认真把锅盖盖好,“我这身子再过几日就能见人,到时候,我去卖。药是您配的,孩子们说有人出一两银子买,我信。”
“因为我自己以前花过银子,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她转过头,神情认真:“苏公子,念慈安能不能传出去,我不敢说。但它真有用,哪怕只送给一个娘亲,救得住一个孩子……那我这命,就没白捡回来。”
她眼里有光,是带点潮气的那种光——是一种情绪被点燃后才会泛起的执拗。
苏长安收了脸上吊儿郎当的笑,只轻声应了一句:“行。”
他顿了顿,加了一句:
“咱们先吃好这一顿再说。”
苏长安吃过早饭坐在院中石凳上,拿出纸笔,写着小几个字“太清玄道诀”。
在这个世界,修炼不仅需要根骨资质,更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
人间灵气不浓,市井之中更是稀薄;真正想修炼,必须依赖灵石。而灵石贵如黄金,就算是富贵之家,也难以长年累月地供应修行所需。
所以哪怕是有根骨的孩子,大多数也只能靠着微薄的天地灵气一点点修炼,那速度,慢得近乎折磨。一辈子能摸到“炼气”边缘,已算幸运。
太清玄道不同。这是一门高阶心法,只要修炼得当,不仅能强身延寿,甚至有可能在一生之中抵达“气海”层次。
哪怕不能成仙成道,也足以脱凡入灵,走上一条与命运对抗的路。
午后阳光晒到门槛上时,院门被一群汗津津的小家伙推开。
念良一马当先,身后几个孩子抬着竹筐,气喘吁吁往前赶:“苏公子!菜回来了!我们……我们买多了点。”
苏长安倚门而立,鼻尖一动,唇角一挑:“你们这是要开宴席?”
“是娘说,多买点。便宜,可以留着明天继续吃。”念新抿嘴笑道,“还有油盐酱醋我们也补了。”
苏长安略微感应,种类齐全,量多得惊人。饿霸跑来绕着菜筐转圈,尾巴一摇一摆,鼻子贴地闻个不停。
“行呢,”苏长安扯了扯袖子,“今日不讲道理了,讲锅气。”
他转身进厨房,把袖口往后撸了一段:“宁慈,过来。今日你做我徒弟。”
宁慈系了围裙,神情认真地点头。苏长安则挥着长勺,在厨房里翻腾出一锅锅热气。
“这道叫‘豉椒牛柳’,牛肉不能腌太久,三分五秒就行——拿纸记好。”
“这个是‘酱烧芋头’,文火焖透,别心急。等它自己烂。”
“还有这个酸菜鱼,鱼要活杀,不腥——辣椒我留了点,孩子们不能多吃。”
院子热火朝天,锅碗瓢盆奏成一支午间交响曲,连门缝里都飘出阵阵香气。
苏长安讲解得慢条斯理,动作却熟练。宁慈在旁忙前忙后,不敢怠慢,却学得极快。
中饭时分,十几道菜一一上桌,色香味俱全,排满整张大木桌。
“开饭。”
苏长安话音一落,一群小馋鬼瞬间扑上前。
饿霸凑过来用脑袋顶了苏长安一下。苏长安直接从盘里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扔进它碗里:“少来,刚才给你的几块肉还没咽下去。”
吃到最后,院中彻底静下来,满桌人——无一例外,靠着墙壁摸肚皮。
“我这辈子,”念良打着饱嗝,一脸庄严,“要是能天天吃上苏公子做的饭,我甘愿替他洗一辈子衣裳。”
苏长安喝了口茶,板起脸,“行了,正事开始。”
众人一惊,立刻坐直。
苏长安从竹箱里抽出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页,摊在桌上:“我说过,要教你们点东西。”
“修炼?”念良忍不住插嘴。
“嗯,太清玄道,入门法门。”苏长安顿了一下,语调一转,“你们几个,有灵根的可以修,没灵根的也别哭,爷另有安排。”
众人互看一眼,小声嘀咕,但眼睛全都亮着。
他指了指纸页:“照着这个吐纳,心口存意,感不感应得到灵气,一刻钟就有结果。”
孩子们一溜烟跑到廊下照做,果然,一刻钟后——
十一人里,有五个开始出汗,额间发热,念新和念良更是面色泛红,胸口起伏,看样子是能感应到灵气,这时有修炼根骨的特征。
苏长安满意地“嗯”了一声。
剩下的六个孩子一脸失落,却都没喊放弃。
苏长安走过去,一个个搭脉探息,确认无大碍后,掌心一推,真气入体,为他们逐一疏通经络。
“你们灵根不通,修不成术法。但这身骨头,我给你打好基础,以后做个体修吧。”
阳光下,孩子们动作生涩,却认真得惊人。
苏长安感受着一切,略微叹息,自己能做的也就这样了,给孩子们,拼出一口气,争出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