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救援者也越来越多。
原本留守的辅警来了,附近的牧民和伐木工也来了。他们带着坎土曼和编织袋,在机车不便靠近的区域清理泥浆。
“我的车上也有工具!”不知是哪个自驾游车主喊了一声。
随后,更多的车主也加入了救援的行列。
尽管民警再三劝阻,让他们先退到安全地带:“这是我们的责任,不需要你们冒险。”
不少男人还是留下了,踩着泥浆排队传递千斤顶,从车窗里帮忙扒出受困者。姜南的镜头在一个人脸上暂停了几秒。
她认得这张沾着泥浆的脸,就是在玉希莫勒盖达坂抱怨独库公路吃相难看,被幺妹泼水的那位。这会儿他正踩在没过小腿肚的泥浆里,笨拙地抡起坎土曼,一把接一把将泥土和碎石朝外铲。
“扒出来了!”泥浆中有人欢呼。
装载机发出轰鸣,铲斗贴着越野车底盘插进泥浆。姜南的镜头记录下这些瞬间:橙色机械臂托起沉重的车身,交警半个身子探进泥沼,从车窗里拽出个嚎啕大哭的小男孩。
车里受困的人一个个被扒拉出来。男女老少,饱受惊吓,体力也不支,在泥浆里走几步就要栽倒。好在有一双双陌生又温暖的手抓住他们,接力一样带着他们走向安全地带。
姜南的胳膊也被一只手抓住。
是倪女士:“走吧,现在我们在这里帮不上忙。”
她挽着李老太,李老太则拉着一个惊魂未定的陌生女人。幺妹牵着姜南的衣角,就这样听从民警的组织,一起蹒跚穿越泥石流路段。
姜南抱着相机,选择押后。两个老太太则主动被其他人推到中间最安全的位置。
泥石流路段不止有泥浆,还有被泥浆遮挡,暗礁一样害人的碎石。时不时就有人脚下打滑,摔倒。姜南也中招过一次,幺妹没能拉住她,是另一只陌生的手及时伸出,使她免于摔倒。
雨停后,路面清理告一段落。
抢险者们坐在压路机履带上啃冷馒头,络腮胡交警的伤口已经用纱布草草包扎。姜南把房车里的纯净水全搬出来,用柴火炉一壶壶地烧开。
旁边忽然有人递来一块奶疙瘩:“吃这个,抗寒。”
抬起眼,素不相识的牧民正对她微笑。
“辛苦,今天多亏了你们。”倪女士和李老太挨个给人倒热水,幺妹乖巧地拎着一提一次性杯子跟在后面。
操作装载机的小伙子摘下手套,用通红的十指接过杯子:“小意思。要谢就谢那些老工程兵,这路是他们拿命垫出来的。”
他指着还在清理塌方的山壁:“不是他们基础打得好,这一冲路就该垮了。”
旁边坐着的是个自驾游客,白白净净的脸上,泥水顺着汗水朝下淌:“听说当年每三公里就倒下一人?我本来还不信……”
李老太拎着水壶的手抖了抖,很快稳住。水流从壶口倾出,斟了满杯。
“辛苦你们了。”她轻声说,眼神中满是慈爱。
黄昏时,太阳突然从云间浮现,将山头积雪染做绯红。道路已经抢通,滞留车辆排成长龙缓缓挪动。
“总算赶上了。”络腮胡子的民警把医药箱还给姜南,望着长流长吁口气。
姜南明白他所说的“赶上”。
为保障过往车辆安全,独库公路通车季节会于前一日21时至第二日7时实行交通管制,即夜间不许车辆通行。如果路面没有及时抢通,三十五辆车的倒霉蛋又要被困在寒冷的山夜里。
姜南坐上驾驶座,点火起步。车载电台中,女主播正用双语播报路况:\"......请过往司机注意,哈希勒根达坂路段仍有零星落石......\"
挡风玻璃前,车队
突如其来的,她知道那张星轨图应该是什么风格了。
到了休息区,姜南甚至顾不上吃饭,就扑在笔记本电脑前。按照她的想法,软件开始一张张叠加照片。
进度条缓慢爬行,屏幕上的星点开始游走。无数短暂而浅淡的短轨迹,一点点连缀成发光的丝线。
忽然有道光弧刺破圆形的轨迹。放大到400%,才发现是张凌晨三点的单帧——流星划过陵园正上方时,正巧有夜巡的卡车翻过达坂,车灯在雪坡反射成金色的彗尾。姜南保留了这个意外,就像爷爷总说暗房里最动人的往往是显影时的偶然。
图层叠加模式改为变亮时,整片星轨突然有了呼吸。同心圆的光纹从北极星漾开,最外侧的弧线触到烈士碑林边缘,像给沉默的方阵戴上星光勋章。姜南给调整图层命名为\"镐头的弧度\",那是查看工程兵日记扫描件时记下的短语:每个冻土坑都是年轻臂膀挥出的半圆。
导出前她添了道灰渐变滤镜。陵园方向的夜空顿时深沉起来,松柏轮廓吸收着多余的光害,墓碑上的五角星反而在暗部微微发亮。这让她想起暗房安全灯下缓缓显影的相纸,那些沉睡的名字正以另一种方式在数字深渊中浮现。
最终成像时,星瀑漫过烈士长眠的山谷。那些永远停在青春的年轻战士,此刻是否正化作星群,俯瞰着他们用热血浇铸的公路蜿蜒如练?
当最终合成的星轨铺满屏幕,姜南听见房车外传来破晓的风声。光弧缠绕的中央,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指向陵园纪念塔尖,恍若天地间永不关闭的导航坐标。她把额头贴上冰凉的屏幕,像素点的微热透过皮肤。
第二天,她把这张星轨图打印出来,交给李老太和幺妹。
“美啊,真是美。”李老太枯瘦的手抚摸着照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星星。还有这纪念碑。姑娘你拍得可真好哇。这张照片上没有人,可怎么我一看就觉得心里发酸,活像看见了我家那口子?”
在陵园墓碑前没有流下的眼泪,这时候突然滚滚而下。
姜南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惶恐地望向倪女士。倪女士摇摇头,也不说话。
静默中,幺妹抬手为奶奶抹掉泪水:“爷爷在的,爷爷一直就在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