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睦方幼时不知道母亲为何不喜欢自己,只知道母亲在严府郁郁终日,对他不甚关心。不论惹出多大的乱子,母亲也不会斥责他,不管病得多重,母亲也不会关心他,他的一切起居都由严南洁生前的管家严林照看,在严睦方心里,严林是父亲般的存在,是他唯一得到过的温暖。
可惜这温暖没能陪他太久,严林出身清苦,年轻时又受过很多伤,中年以后这些旧伤就成了每日折磨他的噩梦,大大小小的伤病终归是拖垮了他。
严睦方进宫那年的春天,严林死了,他在弥留之际告诉了严睦方身世的真相,严睦方自那之后便再也不缠着邵梓云,直至同年秋末冬初,邵梓云决然返乡,回到闽州邵氏,严睦方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才被邵太后接进了宫。
也就是那天,严睦方拿了洛悠然的帕子,直至今日才找到真正的主人。
“辰昭,”严睦方将怀里的牌子掏出来,紧紧攥在手中,“先前你就问过我,到底是因为人才珍重这帕子,还是因为这帕子才喜欢人,那时我才明白问题出在哪。”
洛悠然看见那帕子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马车里并未看错,这帕子既然已经到了严睦方这里,一定是邵茹烟将一切都说与他听了。
“你和邵二姑娘方才在宫中……”
“昭云已经都同我说了。”
严睦方接过邵茹烟递过来的帕子时,略有惊讶,他以为这帕子早就丢了,等意识到自己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才惊觉,原来自己并没有在意这件事,他没有像之前一样特意去找,甚至有些轻松地想,丢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怎么会在你这?”
“是洛三小姐放在我这里的。”
“洛悠然?”
邵茹烟看着他实在恨铁不成钢,无奈道:“这本就是洛三小姐的东西,只是在我这里暂存而已,没想到这一存就是十几年。”
严睦方抬头看向邵茹烟,他没说话,只是喉结上下滚动,。
“是我不好,一直欠你一个道歉,十七年前你遇见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洛辰昭。我利用了你的感激之情,只是为了讨姑母欢心,我并不喜欢姑母给我起的字,因为那本就不属于我。”
“昭云……”
严睦方叫了一声,又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什么,他早已习惯了这样喊她,现如今突然得知真相,一时之间竟也改不过来。
邵茹烟却笑了:“济安呐,你明明在公务上运筹帷幄冷静果决,怎么在感情上面是个这样的傻子?真是难为了洛三小姐,怪不得她急着要把这帕子扔给我,还吵着要与你和离。”
严睦方忽然急道:“她真这么说?”
“说你傻你还真傻,你知道那日她将帕子交予我时都说了什么吗?”
邵茹烟一想到那日坦然直率的洛悠然就心生羡慕,她羡慕她拿得起放得下,钦佩她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和拥有放弃的勇气,这些都是邵茹烟没有的。
“她说……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帕子,而是人,和这帕子上承载的情谊。”
“……”
“济安,自洛三小姐误诊疫病那日起,你的心便已经不在我这里了,是帕子困住了你,才让你没能看清自己的内心。”
洛悠然一直静静听着,她说不好此刻自己是什么感觉,刚嫁到严府时,她确实心存希冀,想着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只要严睦方能记得她,哪怕被当做棋子也是不后悔的。
可她没想到的是严睦方心里竟然已经有了其他人,还阴差阳错因为自己的一方手帕结了缘,她那时想,自己与严睦方大抵是有缘无分的,老天让她遇见严睦方,做了严睦方的妻子,却不能给她严睦方的心。
可现如今站在自己身前剖白心意的分明也是严睦方,但她却没有失而复得的激动,也没有拨云见日的雀跃,她只是有些累,像是在沙漠中长途跋涉寻找绿洲走了很远的旅人,却一直摸不到碰不着心心念念的海市蜃楼,于是她打算回头了,因为她突然想到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她突然开始害怕起严睦方对她如此剖白,她怕自己不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可严睦方却轻叹了口气,轻松道:“是我没能早点看清自己的心,当然,我如今说这些不是逼你一定要做什么选择,如果你坚持要和离,我们就和离,你要离开喜都,我就送你离开,我……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就算没有这帕子,我们也一定会在一起,不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放弃。”
洛悠然第一次见严睦方用这样的神情和语气说话,与嚷着要把桑木扔出城门喂狗的同知大人简直判若两人,令她始料未及的还有严睦方的话语,这些话语令她心安,她想就算她与严睦方未曾有过幼时的一面之缘,现在的严睦方还是足以能够让她喜欢上的。
于是洛悠然便放下心来问道:“真的?如果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离开你要怎么办?”
严睦方神色温柔道:“如果你要做的事必须离开喜都,我希望你等等我,等我忙完喜都的事,一定会去找你。”
“如果我们必须和离呢?”
严睦方拉起洛悠然的手说:“我不介意再多成一次亲。”
“我可没说一定要再嫁给你。”
严睦方不禁失笑:“是我死缠烂打”,转而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还有一事。”
洛悠然不明所以:“什么?”
“这帕子我还能留着吗?”
洛悠然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由得抱起双臂道:“说到底你还是更想跟帕子成亲是吧?”
严睦方低着头摩挲了两下手里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道:“也不是,只是,这上面有你绣的银河,我舍不得。”
这下轮到洛悠然语塞了,红晕从脖颈升到眼角,她嗔了一句:“严睦方,你真是个傻的。”然后踮起脚尖迅速在身前人的脸颊上啄吻了一下,转瞬就跑。
严睦方虽然被吓了一跳,但惊诧之余还是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住了,他眨了眨眼,将人从身后拉回身前,手一拂将床帷落了,里面的萧朔睡得昏天黑地。
只听这位半路捡的好皇叔轻声道:“苍天在上,是夫人先动的手。”说罢低头俯身,覆上了洛悠然的唇。
院内梨树枝丫被落雪压弯,扑通坠落两坨积雪,严岐插着袖口,吸了下鼻子蹲在房顶上嘲弄树上被惊了一跳的桑木:“啧,小丫头片子,没见过大场面。”
说罢起身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心道,这回这家总归不会散了吧?
冬夜的月色清冷皎洁,照着宫中的红墙金瓦愈发没了温度,琴安公主从东宫侧门悄然而出,她披着披风,左顾右盼了两下,见四下无人,将怀中瓷瓶掏出来确定没破没碎,才又往御膳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东宫太子嫔寝殿内燃着昏黄的烛光,玄鸦立在门前微拱着背,他今日没穿内侍服,着的依旧是先前的黑衣。
烟儿坐在桌前正在挑灯芯,她身前坐着个同样一身黑衣,但肩背却要略宽阔的男人,正在从容饮茶。
烟儿见他茶杯空了,起身又续,男人这时开口道:“这药是时候起作用了,宫里也该挂白了。”
烟儿回道:“还请少主放心,待废太子的圣旨一出,就是时候了。”
木肖看了眼床上裹着被子的小小身躯道:“今日倒睡得踏实,不像往日老要粘着你。”
玄鸦和烟儿听了这话都手心一紧,烟儿强作常态道:“想必是玩累了。”
“嗯”,木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又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才起身说,“今日之后玄鸦便不必留在宫里,你若想离开,也可以与我一起走,东宫失势,太子嫔投井,合情合理。”
玄鸦做事牢靠,早已将那倒在灌木丛中不知名的宫女尸体划花了脸投进了后院深井。
可烟儿却说:“现下不是时候,还请少主给我几日时间,好与储孙交代些事。”
木肖点了头,又道:“储孙跟着邵氏太子妃还算安全,有邵氏作保,你也无需太过担忧。”
烟儿不知木肖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说:“谢少主体谅。”
玄鸦跟着木肖一路往北,朝着皇宫后山处的凌霜寺去,二人拾阶而上,木肖突然住了步子,在半山腰处俯瞰整个皇宫。
玄鸦不知缘由只是跟着停下来道:“少主,夜深了。”
木肖没回头,只是问:“你跟着我多久了?”
“回少主,十五岁至今,已有整十年。”
“那你应当知道,我一不喜身边人曲意逢迎,二不喜他们擅作主张。”
玄鸦知道储孙一事到底逃不过木肖的眼睛,只是或早或晚而已,但没料到木肖在已经知道的情况下,却还是选择放过了烟儿。
“少主,您……”
“你们以为我想要杀萧朔。”
玄鸦不言语便是默认,这与木肖一贯的作风有关,他做事干脆利落,从来不因私情而破坏原本的计划。是以今日的宽容大量才让玄鸦想不通,“属下不明白。”
“就当是与同知大人合作的诚意,不过护不护得住还要看他本事。”
玄鸦闻言突然掀袍跪地,拱手道:“还望少主放过萧朔,烟儿为应天阁卖命至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木肖好似没将玄鸦的话听进去,他看着空中的圆月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玄鸦怔愣半晌,回道:“回少主,十月十六。”
“唔,”木肖沉吟一声说,“难得月圆便饶你一命,去买两坛酒来。”
玄鸦还是头一次听说他主子会因为月圆而放过忤逆他的人,不解道:“少主要酒做什么?”
木肖慢悠悠继续爬台阶,声音远远传来:“……祭祖。”
凌霜寺往后的那片缓坡原本白日就不太见光,因是到了夜晚更是寒凉刺骨,一阵北风吹过,吹散了圆月的面纱,待那云层散去,冷白的月光才终于照上这片眼熟的缓坡,木肖这次只朝地上泼了两杯酒,复又将两个盛满了梨花酿的酒盅整齐地放在那里,杯中酒,酒中月,此刻仿佛有了生命般正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