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夜幕降临,同时也意味着这场战事的终结。
此战秦军伤亡最重者,当属老字营,近万人出动,活下来的人,不足八百,而其余的秦军,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便是老字营的功劳了。
秦军用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胜利战果,匈奴人的主力被他们尽数歼灭,从此大秦的边疆,多年内将再也看不到匈奴骑兵的影子。
此战是秦国自一统六国以来打过的最大的一场战事,而此战的首功,理当是老字营的。
不足八百人的老字营在脱离与匈奴人的缠斗之后并未直接下去,而是仍旧加入了对匈奴人的围杀之中,不亲手把匈奴人杀干净,他们会遗憾一辈子的!
因为这一仗他们死了太多的兄弟了,实在是死的太多了!
在战事结束之后,其余的秦军都在庆祝,可唯独老字营,显得有些格外伤感,成为了一个特殊的存在。
这些老字营秦军,之前与秦军作战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极力地在压制着内心的伤感,此刻战事结束,他们终于可以放下所有防备,肆意地宣泄着自己的感情了。
许多老字营秦军的脸上此刻都是涕泪横流,他们是秦军精锐中的精锐,可也是人,是活生生的人,那么多兄弟死在自己的身边,死在自己的眼前,他们的心中...
又怎么能不心疼呢?
而更让老字营感到伤感的是,那位一直以来陪伴着他们这些老字营秦军的老人,老百将,此刻却是来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步。
有些人就像是日月星辰一般,让你习惯了他的存在,可是人终究还是人,会老会死,此刻的老百将就是这样。
这位老人身上满是伤痕,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没有被血水浸染的地方,就连身上的甲胄也已经连同衣裳和肌肤一起紧紧的黏在一起,脱不下来。
嬴佑坐在老百将身边的地上,陪伴着这位老人走过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这位老人一直强撑着一口气,在等着嬴佑这个少年的到来。
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嬴佑,老人竭力挤出一个笑容,艰难开口道:“怎么样?”
“杀完了。”嬴佑知道老人是在问匈奴人的情况,立马转身答道,“匈奴人,都杀干净了,一个都没留,您放心吧。”
少年的身上此刻和老百将是同样光景,同样是受伤极重,可是少年仍旧是保持着一个极为端正的坐姿,以表达对这位老人的敬重。
其余的老字营秦军也都坐在少年的身后,目光注视着那位躺在地上的老人,他们也都和嬴佑一样,坐的极为端正。
“都别端着,别他娘端着。”老百将脸上的笑容并未褪去,此刻朝着嬴佑和他身后的老字营秦军说道,“如今仗打赢了,该笑才对,该他娘的放声大笑啊!”
嬴佑闻言放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朝着老百将重重点头,其余的老字营秦军也是跟嬴佑同样的动作,别管内心有多伤感,此刻却全都是在笑着看着这位老人。
蒙恬此刻匆匆赶到了老字营这边,看着每个人都是浑身浴血的老字营,看着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老百将,看着老百将身边几乎只剩下半条命的嬴佑,蒙恬的内心宛若针扎一般刺痛。
“老哥。”蒙恬来到了老百将的身边,蹲下身子看着这位老人,同时也看了一眼陪在老人身边的嬴佑,脸上为嬴佑和老字营感到骄傲的同时,又有许多愧疚。
这一战,除了老字营之外的所有秦军都是打的极为轻松,可却唯独苦了老字营啊,此刻战事结束,老字营许多人不在了,老百将这位老字营里最初就在的老人...
也要不在了。
“叔公。”嬴佑扭头看了一眼蒙恬,保持着先前老百将要他保持的那个笑容,“老百将说了,要笑,打嬴了就该笑啊!”
听着嬴佑的话,老百将脸上的笑容越发深邃,而蒙恬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笑容,对着老百将摇头道:“你这个老东西,到死都是这个倔脾气啊!”
老人知道蒙恬话中的意思,对此老人只是笑了笑,扭头看了一眼嬴佑,笑着说道:“我这辈子啊,对姓嬴的,是极怨极怨的,但对这小子...”
“老子是真喜欢啊!”
说完这一句之后,老人费力的抬起手,用那只苍老且粗糙的手掌摸在嬴佑的脸上,此刻的老人看着嬴佑,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接着老人又看向了嬴佑身后的其余老字营秦军,他看待这些人的眼神,也都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
“我叫白仲,是大秦武安君白起的孙子!”一直未曾向老字营众人透露过自己身份的老百将,此刻宣读着自己的身份,脸上写满了骄傲,“我这一生,以戴罪之身从秦军一个小卒干起,自问没什么对不起秦国的,也没什么对不起先人的...”
“若真要说的话,那就是没趁着年轻的时候找个婆姨生个儿子,让我白家绝了后。”
老人说着说着便笑了,随即又看向了嬴佑,看向了嬴佑身后的老字营秦军,释怀般地说道:“不过也没关系了,你们不就是我的孩子吗?老子要什么儿子,老子有你们就够了啊!”
听着老百将的话,每一位老字营秦军都忍不住揉了揉泛红的双眼,嬴佑亦如是,蒙恬在一旁看着老百将,开口问道:“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嗯。”老百将点了点头,扭头看向蒙恬,说着自己最后的嘱托,“尽量把此战老字营死去弟兄的尸身找到,然后都烧了,仍旧是随风去,要让他们看看自己守护的河山啊。”
“至于我嘛,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吧,不用掩埋,到一个叫杜邮的地方,撒了便是,那里埋着我祖父,让他看看,我这个做孙子的...”
“多他娘的出息啊!”
蒙恬在一旁听着,轻轻点头,武安君白起被赐死的地方,就在杜邮,他也葬在杜邮,老百将如今要求,合乎情理,理当如此。
“我为您下葬。”一直在认真听着老百将话语的嬴佑忽然开口,看着老百将朝自己看来,少年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我为您下葬,以儿子的礼节!”
“呵呵。”老百将听着嬴佑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看着少年那双明亮的眸子,老人笑的很高兴,“我这辈子能遇上你小子...”
“真他娘痛快啊!”
“以后的路,要你们自己走了。”老百将看着嬴佑,看着老字营的每一个秦军说着,接着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那轮明月,嘴中轻轻呢喃着,“我累了,太累了...”
“得睡会儿。”
话音落下,老人便轻轻闭上了双眼,这一闭,便再也没有醒来。
嬴佑握着老百将逐渐冰冷的手,两行泪水自这位少年的脸上流下,少年看着老人临走前露出的笑脸,也跟着笑了起来,轻声开口道:“老百将...”
“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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