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上确实没说不能掰断骰子。”烟雨姬的声音适时响起。虽人声不大，但却如传音至每个人的耳中，仿佛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
一言出，众人也随之停下争吵，转而望向烟雨姬的方向。
烟雨姬粉抹了浓妆的脸上未见愠色，修长的黛眉不动，但嘴角已了无笑意。
她从坐席起身，玉屐轻点石阶，霜白在红裙之下若隐若现，引人浮想联翩。
她的气息与百宝初见她时悄然发生了改变，那股柔和的气息在此刻隐隐中仿佛带着尖刺，意外地锋利。
她一路走着，两边的人群退开，如同一位骄人的女王。
“大公子方才说了作弊？”她来到那位负责主持的女姬身边，欠身向公输厘行礼。
“没错！”公输厘异常激动。
“理由是什么？”烟雨姬眯着眼睛。
“他的骰盅里……”公输厘激动万分，但刚吐出几字，便一下卡紧。
他差点想说江白骰盅里的明明是四五六，怎么可能一个打开的功夫就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但若是他真的这么说，就坐实了他看穿骰盅。
这也是作弊。
于是乎，他的嘴巴像是被什么塞住了，再也说不下去，反倒是脸色因此涨的通红，像是滴血一般。
“大公子可知作弊在醉生梦的规矩里是怎样的后果？”烟雨姬的声音不紧不慢。
公输厘心里一颤，看着烟雨姬过来后一直在盯着自己问话，暗道莫非自己利用天官之术看穿骰盅的伎俩被看出来了？
“醉生梦禁止一切法术，大公子不可能不知道吧？”
此言一出，公输厘的猜测彻底证实了。烟雨姬没有归罪百宝的作弊，但却隐晦地点出了他的问题。这很可能说明，她早就看出了他动用法术，因而在百宝的骰盅里动手脚，以示对他的惩罚。
想来丞相公子的身份令烟雨姬有些忌讳，因而没有点破，故用了这样的方式令他知难而退。
但公输厘实在是不忿气，虽然他动用法术不假，但这一局他本就占尽优势，动用法术也是看对手的根本罢了，不像对手那样直接改变了结局。
“即便他不是作弊，但骰子已碎，不合规矩。所以，此局应当作废，我们再赌一局如何？”公输厘冷冷地望向百宝。
“你犯傻，还要我们陪你一起啊？骰盅一开，大小既定，哪有什么不合规矩？输不起就输不起呗，鬼才和你再赌一把。”江白朝着对面的公输厘做鬼脸。
“你这个小人！”公输厘火了，抄起桌上的骰子往对面猛然甩出！
三人都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大公子生气起来，居然还跟个市井无赖一样乱扔东西。
甩出的骰子激射而来，毫无准备的三人没来得及反应，眼看就要被击中，却发现骰子在距离他们大约一尺的位置上凝住了在空中。
烟雨姬一只嫩白如玉的素手从红裙探出，微微浮在空中，芊芊指尖所对应的，正是凝住空中的骰子。
随着指尖的轻轻一动，对应的骰子自由坠落，击落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公输厘脸色惨白。
“公子面泛铜色，眼色黑且极深，并非中原人吧？”烟雨姬的声音淡淡，面向百宝的方向。
百宝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对方抹了金粉的眼眶之内，眼底隐隐抹着一层玫瑰金色，简直不像凡物。
“夏阳郡。”百宝简单回应，同时特意瞄了一眼女人身后的公输厘，后者的脸色青白相间。
对人间诸郡而言，除了中原三郡，其余各郡分居各个方位，其中夏阳郡位居南方，历为蛮子之国。而且各郡占地不同，最小的清河郡不过占城四座，而夏阳郡则足有二十城，只是都是些小城，地虽广，但却人烟不足，因而被划为一郡代为管理。
一众客人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没想到大公子会做出如此举动，更没想到烟雨姬亲自动手截拦了针对别人的攻击。当然也有人留意到了百宝口中的夏阳郡。
“原来是个蛮子……难不成这骰子是蛮子力大，发力震断的？”有人如是说道。
但旁边的人皆是摇头。就在打开骰盅的须弥之间，即便真有天生蛮力，要把这骰子震断，也得有个动静，但方才并没有动静。
这只能来自某种法术，或者是某些武术大家口中的内劲。
“大公子不是鲁莽之人，若是因败局而动怒，传出去似乎不太好。”烟雨姬微微侧脸，又把目光望向公输厘，此刻的眼神近乎漠视。
公输厘握紧拳头，脸上在青白之间慢慢布满黑线，一股怒气堵在喉头里，最后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松开握拳的手，微微躬身，抱拳道：“是在下失礼了。”
然后，他缓缓挺直身子，无言中伸手分别指了指对面的三人，然后单手曲两指，又指向了自己的眼睛。虽然无言，但其眉宇间尽是挑衅之色。
百宝和白晨对视一眼，耸耸肩以示无奈，唯有江白翻着白眼回应。
做完这个小动作后，公输厘直接转过身去，一脸阴沉地往外走。
“大……大公子？”有人在他旁边喊道，但公输厘头也不回。
他这一走，就意味着赢家诞生了。
周围的看客们很是不爽。百宝如此轻易成为了赢家难免招恨，怪就怪在醉生梦确实没有换人的说法，江白主动换给百宝还是头一遭。
对此，江白却没有生气，反而是高兴十足。
他第一个冲过去揽住百宝的肩膀，全然没有片刻之前的落魄模样。
“干得漂亮，咱们赶紧把钱搬了分了吧……”他接下来的话暴露本性。
百宝直到现在依然还是懵的。
糊里糊涂地跟着来了这醉生梦，糊里糊涂地下了赌场，又糊里糊涂地赢了，眼前的一幕令其感到非常荒诞。
他下意识地点头，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现在，你可以参加最后一个赌局了。”烟雨姬的声音适时响起，她眯着眼睛看向百宝，脸上恢复了魅惑笑意。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放弃，拿着获得的金钱离开。”
刹那间，楼内的所有人皆把目光投及百宝，等待着他的答案。
这种突然炽热的目光注视，终于令百宝意识到他赢了这个现实。尽管还没有赢下烟雨姬，但能够与之对赌的机会本身就非常难得。
“这么多年来，能够赢得与颜姑娘对峙的机会不超过十次，但之前的人都失败了，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有人暗暗低声道。
以百宝的耳力，这番话也落入他的耳中，证实了他的猜测。
就像烟雨姬说得那样，欲望，在什么都未得到之前，是最迷人的。醉生梦极力营造出这种追逐欲望的氛围，在慢慢地推向极致。
就像一把火，要么烧死自己，要么烧死对方。
百宝皱了皱眉。他并非人类，人类苦心追逐的欲望，在他眼里还什么都算不上。因此相较于继续赌下去，他还是愿意选择离开。
百宝眼里已有决意，正欲开口之际，一旁的白晨却突然把他拉到一边，眉目之间，目光急切。
“百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说过要帮我的。”他熟悉百宝，知道百宝必然不会愿意继续赌下去，没等百宝开口，就先行求人了。
百宝一愣，心想我什么时候答应帮你了？
还没来得及回答白晨，这时江白加入进来，又把他扯到了另一边。
“你别听他的，他早被女人迷了脑子了，天下哪有人放着钱不要的。”江白说得大义炳然。
“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这样的财奴！”白晨不忿气地反驳。
说完，他又拉住百宝，认真道：“百宝，这次我是认真的，让我去跟她赌吧？”
百宝犹豫了一下，觉得让这家伙去赌也没啥，以这家伙的赌术，想必会输得干脆，也就趁早断了这非分之想。
不过他还没来得答应，那边等待答案等了很久的烟雨姬却是捂嘴笑了起来。
三人同时扭过头去，听得烟雨姬轻声笑道：“方才是百宝公子赢下的赌局，那么资格自然是百宝公子的。赌局已终，你们失去了换人资格。”
烟雨姬突然变幻规则，令三人不约而同地怔住了。若是公输厘还在，定然是要大骂不公平的。
百宝更是感到疑惑，感觉对方是诚心跟他过不去似的，非得要让他登上这赌局不可，就连一向鬼点子多的江白，现在也是一副咬着指甲，想不明白的茫然神思。
白晨内心明显地不爽，以为对方是为了避免和他对局才出此下策，不过冷静下来想想，即便他能上，凭他的赌技赢的概率其实很低。江白虽然能赌，但毕竟不可靠，说不定又会突然暴毙输光，而百宝刚才能反败为胜，想必是深藏不露，让他去赌这关键一场不失为最好选择。
“百宝，去赌吧，我相信你。”他最后用力地向百宝点了点头，态度非常坚决。
看到白晨依然不死心，百宝不禁一时语塞。
就在他语塞之际，白晨一下抓住机会说道：“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百宝瞪着眼睛，一脸莫名其妙。
“我都还没说话……”
“百宝将军，赌就赌吧，就算输了也没关系。”这时候，先前走得贼快的范统回来了，大大方方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江白白了他一眼，一眼看穿胖子的想法。毕竟，这可是赢的丞相公子的钱，就算把它全给胖子，他也不敢要，还恨不得把它都输光。
但范统一发话，百宝反而觉得赌就赌呗，反正又赢不了，输了最好，免得白晨一直找他麻烦。
“好吧，我赌。”百宝无所谓地说。
“公子确定要走上舞台了么？”烟雨姬此时却问了一句奇怪的话。
百宝一怔，看到烟雨姬半弯着若月牙状的眼睛下仿佛映着笑脸。
“我赌。”百宝重复一遍。
烟雨姬收起笑脸，缓缓转过身去，往中心赌台的方向缓步而行。周围的人群迅速散开，让出通道。从身后望去，长长的红裙拖地曳行，从女人瀑布似的秀发下流出，遮映了女人红裙下玲珑的曲线。所及之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有人怔怔地看着，眼珠动也不动，呼吸屏息，仿佛连呼吸也忘了动静。有人则是斜过眼睛，不敢直视，按下自己的淫邪之心。但更多的人，眼里的欲望不假掩饰地暴露，淫邪之态比比皆是。
在这等淫邪目光的围观之下，百宝静静地看着那火红色的背影，忽然有种孤独的感觉。
这就是他们的欲望么？
就在这时，红裙女人停下了脚步，微微回头，柔声笑道：“公子呵，忘了跟你说，方才的赌局，是你自己赢下的大公子。”
百宝心脏猛地一颤，只觉右眼的血痕微微发疼。烟雨姬的这句话击碎了他不久前才构筑起的逻辑。一开始，他也和公输厘一样，以为那些骰子的变动是烟雨姬为了惩罚公输厘而做的手脚。
如果不是她，那会是谁？
该不会……
耳边忽如传来一阵轻笑，若拂耳之风。
百宝身体发冷，额上冒出冷汗。
他微微侧过头去扫视四周，只有围成了一圈的人影，寻不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人就在他身边，或者是以碧玉流水般的幻影少年现身，又或者是以和他长得一样的影子出现……失去躯体的他，有着万种变化，所能表现出来的样子，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帝恶并没有消失，也没有被压制，他就活在他周围，被他从白骨森林带到了放天城。
百宝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一件事，就是他以为凭他现在的力量可以封印住帝恶。
方才赢下公输厘的赌局的，不是烟雨姬，也不是百宝，而是那个人的杰作。
片刻过后，烟雨姬与百宝分别坐在中心赌台的两面。
江白和白晨分别站在百宝的两侧，其余人则围在中心赌台周围，位在楼上的客人，也都把目光投向这小小的台上。
这是醉生梦欲望的中心，最后的赌局。
“百宝，别担心，有我在呢。”江白拍了拍百宝的肩膀，挑眉道。
虽然百宝最后要赌的决定令他一度愤然，但作为一个财奴，他可不想把钱都输光。
比起他，另一边的白晨则明显紧张一些。他绷紧了脸，额上密集布满了汗珠，就是在白骨森林面对千万魔军围攻时也未曾见过这般神色。
但他的紧张没有感染到真正参与赌局的百宝。百宝此刻的心情早已不在赌局，只想着赶紧结束赌局回去，他需要重新确认一下虚空眼的封印。
对面的烟雨姬率先行动起来，她的动作在平静中惊动，仿佛一道魅影划过，面前的骰盅已经被抄起。
她把骰盅举过头顶，俄而，随着手腕翻动，骰盅在激烈的晃动下发着声响。
与烟雨姬的赌局依然是和公输厘时一样，摇骰子单局分大小。这是最简单的赌局，也是烟雨姬特意为他们准备的赌局。
随着“嘭”的一声，烟雨姬的骰盅已经印在桌上。
她紧皱着的眉头慢慢舒缓开来，口中微微呼出一口气，显然方才的动作用了不少气力。
江白眉头紧锁，方才烟雨姬骰盅里的声音之嘈杂简直闻所未闻，即便是以他自信的听骰功夫也听不出来什么。
这样一来，对百宝的赌局他就无能为力了。他做不到的，白晨更做不到，事到如今只能靠百宝自己了。
“公子，请。”烟雨姬摆好骰盅后，伸手做出邀请的姿势，脸上重新挂起盈盈笑意。
百宝快速地“哦”了一声，同时伸手去抓面前的骰盅。也许是因为心不在焉，同时急躁，他手上的力气没有控制，刚碰到骰盅便将其打翻，骰子顿时散落一地。
百宝赶紧弯下腰去捡，手忙脚乱得十分狼狈。
这一幕自然全被众人看了进去。
江白和白晨同时直摇头，低低地叹了口气。难道赢下公输厘的那一次真不是百宝自己弄的？亦或是说他根本就不会赌……
百宝在一片慌乱中快速摇好了骰盅，把它按在身前。
这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江白和白晨的反应，发现两人面如死灰，尤其是江白，与一开始的自信天壤之别。
“百宝，我错了，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你去赌。”白晨在身后直言。
百宝心里本来没有什么压力，这场赌局的输赢对他来说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即便身后两人的态度不妙，他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到尴尬。
他缓缓地吐了口气，打算先把自己的骰盅打开。他看过人类的所谓赌籍，这些书上面有些提到赌术关键在于心情，越放松的时候赢面越大。
现在他已完全放松下来，如果那句话是对的，那么他也不见得会输。
二三三。
骰盅打开，一排亮通通的数字呈现在众人眼前，仿佛一张笑脸，在朝着百宝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