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洪椿堂城北分馆一间朝南的诊室里,仿红木电脑桌十分宽大,靠窗一侧摆着加了坐垫的仿明式木椅,一位上了年纪的短发女医生端起水杯开始喝水,白芷儿叉开腿坐在她对面的圆凳上,因为这个位置被电脑桌隔板拦住,不能往前伸腿。
这半天她就这样背朝门坐着,将显示屏、键盘什么的挪到自己面前,听对面的甄医生口述,再由她一一录入到电脑里。
医馆现在都是使用全市统一的电子诊疗系统,诊断、开方、病历、收费都统一在医生门诊完成,并且有较为严谨的格式要求,对于上了年纪的老医生来说,就不太容易熟练运用了,所以部分老医生会自带或者由医馆配备助手帮他们操作电脑,也就是所谓的“抄方”,今天白芷儿就是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甄医生说话带了点外地口音,听懂没问题,但个别字会需要仔细分辨,她这半天聚精会神一直不敢松懈。
这位甄医生是退休前不久从下面地级市调入省城的妇保院担任副院长,在省内妇科领域名声虽比不上顶级大拿,但也绝对是一流水平,她原本是自己操作电脑系统的,因为一只眼睛刚做了白内障手术,多看电脑会疲劳,这才让医馆帮忙安排个抄方的助手。
白芷儿看看已经十二点半了,等最后一位病人离开,赶紧抓紧时间请教阿芬的病情,“甄老师,我这里有对夫妻来看不孕不育,我觉得这女病人应该是肾阳亏虚......”
甄医生放下手里的水杯,她忙到现在还没吃饭,下午还要去其他地方坐诊,正打算起身去洗手间,不过她知道这白医生其实也是成熟的医生,来这里抄方就是为了学习。
对于甄医生来说,在医馆她没有教学义务,满负荷状态下接待病人,还要打起精神来指导别人也不是谁都乐意的。
不过看看这胖乎乎坐在圆凳上的女孩,一般助手会并排坐在医生旁边靠里的位置,那里可以伸直腿,不过这白医生特地选择坐在有隔板的位置,显然是知道坐进来会挤,这才选择用没有靠背的圆凳别扭地坐在对面,以便让自己能舒服的独享一个宽敞位置。
面对一个懂事的后辈甄医生心里还是很熨帖的,于是耐心对她指导了起来,“你想得很好!看不出这么年轻能想得这么全面,这样......”
白芷儿连忙全神贯注仔细倾听,对于不孕不育甄医生确实有独到的见解,尤其是情商很高,和她交流下来十分愉快。
等甄医生吃过饭,白芷儿又开车送她到城西分馆,本来医馆也安排有统一的车子接送,不过白芷儿的车当然更加舒适,而且时间上也更自由。
白芷儿从后视镜看过去,甄医生半闭着双眼,头在靠枕上轻轻摇晃着,看样子想要睡一会。
于是手动调高了点空调温度和风速,小心放慢车速,不超车也不改道,平稳地开到目的地。
停车后,甄医生舒服地在睁开眼,边下车边不住嘴的道谢,“谢谢白医生,你真是贴心,特意为我开得这么平稳,我这半个小时睡下来,精神都好很多,难怪洪馆长要提拔你啊!”
白芷儿高兴地和甄医生道别,刚才她特意不打搅甄医生休息,一路上小心控制车速,果然让甄医生很受用。
正想着,耳边有上官槟的声音传来,“白姑娘,昨天的灭火器现在方便接收吗?”
“稍等,我等下方便的时候和你说!”白芷儿加快车速,赶紧开到医馆找位置停好,下午她自己还要坐诊,而且也约了阿芬过来,现在快到上班时间了,本来可以再约到晚上见面。
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听到上官槟的声音,她也油然而生期待感,就想见见上官槟。
在车里照照镜子又略微补了下妆,这才翻出手帕和铜镜,她现在把这两样东西都是放在包里随身带着,以前换个包就容易忘东西,现在她每天都只背着一个包包,生怕哪天忘记带这两宝贝。
和上官槟打个招呼,两人很快就在手帕里相视一笑。
上官槟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女孩笼罩在阳光下,耀眼得让他睁不开眼,又移不开眼。
他平复一下加快的心跳,双手捧起灭火器,“这灭火器是昨天用过的,里面都空了,两个灭火毯可能还要用几日。”
“没事,那两个你都留下好了,哎,这灭火器上这么有条这么深的印子?”白芷儿诧异地看着其中一个灭火器上那一条深深的印痕,似乎被什么东西劈砍了。
“是歹人拿菜刀砍的,幸亏这灭火器挡了一下,不然在下昨夜怕是性命不保。”上官槟想起来也有点后怕。
“啊,居然这么凶的,那真是......那你要请几个保镖吧,不然这些人再来怎么办?”白芷儿急的手都抖了,她身处的环境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城市,可她小时候也没少听说有港商被绑架什么的,家里大人也对她耳提面命不少次,让她注意防范。
“保镖?”上官槟显然没有听过这个词。
“哎?这个你们那边没有啊,就是防护商旅安全的护卫,还有开镖局的,专门收钱押送物资。你家里没有家丁护卫对吧?”白芷儿以为保镖是很早就有的,显然对面那个世界还没有。
“并未听说过保镖一职,若真有这个行当也是很好的。家丁是武职才可招募,护卫是给亲王用的,似在下这般家中倒是能招护院。”
上官槟明白白芷儿的意思,是要他招几个人护卫安全,看着白芷儿焦急关切的样子,他心里说不出的温暖,就很想和她多说一会,可惜白芷儿快要上班了,只略微商议了一下后面粮食的交接事宜,很快就和他结束了通话。
上官槟低头思索起白芷儿说的“保镖”一职,这个护卫商旅安全的行当显然这里是没有的,大商户都是自己招募人手组建商队,他们这种赶考的士子大多自行结伴同行,南方县城也有打行,做的却是械斗一类的营生,难以信任。
自己很快就要赴京到任,最近天下并不太平,天灾人祸不断,流寇肆虐不说,还有北虏靖人时常犯边,局势混乱,看样子途中也要招募几个人手才行。
正想着,谷雨在下面低声喊了一声:“少爷!”
上官槟收好帕子下来,谷雨等他走下阁楼,递过一张名帖:“有位向先生到访。”
上官槟想起来这是在县衙见过的向中弗,这位有阉党身份,他本意不太想结交,但对方好歹是进士,又是本地乡绅,人家亲自到访也不好推诿,揉揉额头道,“那就请到后堂来坐吧。”
来到后堂,谷雨出去没多久,上官槟略微低头整理下衣服袍袖,门口就有人影闪过,抬头就见到向中弗大步进来,正对他拱手施礼,这位毕竟是前辈,他连忙也还礼,口中连道:“不敢,不敢,向先生请坐。”
向中弗先等上官槟落座后自己才坐下,又夸张地打量上官槟家四周,“上官大人已是圣上钦点探花,如今还住如此简朴的宅邸,可见家风之正!”
说完又指着前面,“老夫刚到县衙这里出来,方才听闻上官大人孤胆逼退歹徒,一人扑灭烈火,救我香附城万千百姓,此举当流芳百世。”
谷雨端着茶上来听了手里一抖,差点把茶盏洒了。
上官槟瞪了谷雨一眼,自己也暗暗好笑,不过就是把自家门口的火给扑灭了,听这向中弗说起来成了救下全城百姓似的。
只听向中弗继续道,“如今天下板荡之际,似上官大人此等清廉又有担当之士,真乃我辈楷模,若是老夫有复起一日,定要向圣上奏疏,令如此义勇之为直达御前。”
上官槟听完心里明白,看来这向中弗跑来就是想结交自己,最终还是为了官场复起。
“不敢当,在下谢过向先生的看重。”
向中弗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直接放在案上,“老夫来得匆忙,未及备下薄礼,这点心意是请大人给乡邻修缮门窗所用。”
上官槟本来就不太想和他牵涉太深,岂敢收他银子,连忙推辞。
向中弗一把拉住上官槟,“上官大人万勿推辞,这份心意老夫是代替香附百姓上的,所用也是给这南街乡邻,未有请托之嫌,大人不可负了百姓的好意。”
说罢他大踏步走出后堂,上官槟连忙追过去,仗着人高腿长及时塞回银票,直接将他送到门口,向中弗见他实在不肯收,只好拱手客气的与他道别,“如此在下就买些米粮,也请上官大人代为捐赠。”
向中弗这样说,上官槟也不好推脱,只得敷衍几句,正说着,外面就有一人对他喊:“子繁,看我拿的是什么?”
只见薛立轩满脸带笑的跑过来,手里捧着一盆栽种在花盆里的红薯苗,“我找到甘薯苗了!”
正要辞别的向中弗听了也停下脚,转身惊奇的看过来,显然他也听说过这种作物。
上官槟干脆就又请了两人回到后堂坐下,互相介绍一番后对向中弗解释,“我上次去府城听闻有此救荒作物,就托了薛兄代为查访,打算在本地栽种,不想薛兄如此快就有了消息。”
薛立轩笑呵呵地对两人拱拱手,“还好,多亏了府学的教授指点,他家有南洋来的亲友,据说为了得到这甘薯苗曾经在南洋花了不少钱都没得到,这次竟然在府城搜罗到一批藤蔓和甘薯,回去费了不少周折培育出一些秧苗,这不,我就托人买了少许过来。”
向中弗满脸好奇上下打量这红薯苗,“老夫也听闻府城传遍了,都说这甘薯来自南洋,不挑土质还好种,也有好些人说是骗人的,若是府学教授也知晓,可见所传不虚了。”
上官槟也兴奋的开口,“如今多少良田变成了荒地,眼看明年也没有多少收成,那府学教授是位十分严谨之人,若能栽种一批此苗,不是可以解了大家之难了,多谢薛兄,不知可否告知具体地点,到时候我再派人过去买买看?”
薛立轩当然没有不可以说的,马上就说了一个村庄和联系人的名字,上官槟立刻就拿笔记下。
“两位不知有无兴趣一起种?若是能再买一批,要不给两位也带些,先试种一批也好。”
向中弗摸着胡子笑着对上官槟说,“如此甚好,若是上官大人不介意,就拜托上官大人了。”
薛立轩摇摇头叹气,“这甘薯苗他家里也没多少,我好说歹说就买了十株,这不家父说留五株试种一下,另外五株就给子繁都拿来了。”
上官槟知道薛家财力颇丰,估计这十株价格也不便宜,“多谢薛兄了,不知多少钱买到?”
薛立轩右手打开扇子,左手伸出五个手指。
上官槟猜测:“一共五两银子?那太贵了!”
薛立轩摇着扇子摆摆左手,“非也,是五两银子一株,在下花了五十两银子了!”
连向中弗都皱起眉头,“如此价格,今年种下去也收不到多少,薛贤侄这怕是亏了。”
上官槟却很高兴,这种苗买的价格越是贵,那知道的人恐怕就越多,“今年亏不怕,往后几年就赚了,我明天就拿家中存的精粮与他换,能换多少是多少。”
向中弗立刻拿出刚才送出的银票,“大人家里能有多少余粮,老夫这里就请大人代为购买五株即可,若是不足老夫再送些过来。”
上官槟低头一看面额二百两,这笔钱买他家这铺子都不止了,他连忙说太多了。
向中弗立刻起身躬身一礼,“日后还要请教大人这甘薯的种植之法,大人日理万机,这些许束修老夫已是占了便宜了,请大人不要推辞了。”
说罢与薛立轩点头示意,头也不回的快步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