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张启山,张大佛爷那边是何种心绪。再看青年这边。
青年坐在布防官的专属座驾里,悠闲自在地吃糖油粑粑。
他很喜欢这种甜丝丝、糯叽叽的食物,要不是糯米粉不好消化,他真恨不得一天吃100个。
就在他面无表情,实则心里美滋滋享受美食的时候,有人敲了敲车窗。
他透过车窗一看,是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说的就是这年轻男人了。
青年落下车窗,斜瞥一眼来人,神色寡淡,清清冷冷道:“嗨呀,这是谁家俊俏小郎君?出来找心上人啊?”
解九并未忽略青年刚见他时,眼中闪过的喜悦。
他笑了一下,忽略青年“刺”他的话,想伸手摸摸这人头发,却又觉得眼下不合适,只好忍住对这人的思念,好脾气道:“是我不对,小歧你就原谅我吧……”
他又瞧瞧青年手里,还没吃完的糖油粑粑,道:“你肠胃不好,少吃一点。”
青年冷脸,把糖油粑粑扔进当家的怀里。
知道了,真啰唆!
青年瞪他。
青年打开车门,让当家人上来,自己却别过头不看他,“……几时回来的?”
“半个时辰前。”
青年倏然回头,蹙眉,“怎么不回解府休息?”
你当自己铁打的,是不是?
青年气得想捶他。
这人,也太不懂爱惜自己了!
平时管他管得和什么似的,这个不能多吃,那个不让多喝,天冷要加衣服,天热不能贪凉。怎么一到自己这,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谁给他的胆子?!
感受到青年身上传来的怒意,解九没有回话。他仍旧淡淡地笑着,看向青年的眼神却专注、缱绻、带着思念和……极为隐晦深沉的……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你想我,知道你……
青年最受不了当家人这种眼神。
他看着冷冰冰,其实脾气颇为暴躁。可每当解九这样看他时,他所有脾气都仿佛自带针的气球,一下就被戳破了。
搞得每次想爆锤这人一顿,自己都觉得丧良心。
可恶!
他没好气捂住当家人的眼睛,不许当家人再看。他“凶巴巴”道:“快回去!”
休息,懂不懂?
解当家把青年的手,从眼睛上摘下来,顺势搁到自己腿上,半轻不重握住,“小歧,今日二爷在梨园开场,去不去?”
虽然他哥和二月红关系颇佳,算在九门里相互说得上话的,但青年确实没认认真真,在梨园听过二爷唱戏。
这种东西,怎么说呢?
咿咿呀呀,一句话唱半天。听完下半句,忘了上半句。听完整场,真的不会睡着吗?
但青年也没拒绝解九的好意,毕竟……他确实和解九有些日子没见了。
见人答应,解九笑得更温和了,他捏捏青年的手,“我晚点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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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
青年站在二楼包厢,从上往下看。
他双手抱胸,饶有兴味看一楼台下,一年轻小厮,貌似恭敬和那穿西北皮袄,带少数民族鞑子帽,长相粗犷凶狠,不知从哪儿来的西北土包子,小声说话。
他虽听得并不十分清楚,可也隐约听到几个关键词。
“二爷……做功课……吃酒……唱花鼓。”
他嘴角不禁带上两分笑,心道:哪有这么当人小厮的?还给自家爷安排活儿了?这都什么规矩?
不过他也觉得,这人大概就是哄那土包子,根本没打算兑现承诺。
也是。
青年目光一寒,看西北人的视线倏然变冷:
沙市附近已经能听到枪炮声了,日本人不日就会兵临城下,城内,或者说国内,竟还满是这种人——真该扒掉他那层,只会对自己同胞蛮横的皮,送他去前线。
这种人,对付洋人、打鬼子不行,对自己人倒当起了天王老子。
该杀!
解九坐在包厢里沏茶,他把泡好的茶汤倒进青瓷杯,招呼青年过来喝。
这茶和茶具,都是他从解家带的,远非梨园给客人准备的寻常之物可比。
他泡茶时,也一直在注意青年,隐隐窥得青年几分脸色。见青年站在那里,随意打量楼下,一开始殊无异色,后来也不知看到什么,竟还浅浅带笑,再后来,神色急剧转冷。
他虽未与青年同立,却也能听到楼下嘈杂。
他大概明白青年是在为什么生气,只是……天下如那西北人的,又何止西北人一个?大敌当前,他们唯有做好份内事,守好沙市百姓才是最要紧的。
至于那些拎不清自己,只会窝里横的人,实在没必要太放在心上,相信二爷府上的管家、小厮,必能叫他“懂事”。
不过……解九微微一笑,他知道青年并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讲什么大道理。情绪化和理性,在青年身上并不矛盾,它们以一种非常巧妙的形式,在青年身上实现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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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果然挨不住这“咿咿呀呀”的戏声,没过半场,就眼皮子打架,一头靠在解九身上睡着了。
解九叹了口气,心道下次还是带青年去别的地方吧,这梨园……确实不适合青年。
他看青年,毫无防备枕在他肩头。睡眠状态,弱化了青年过于昳丽的颜色,给人带来的冲击性,和为了不被人小看,故意摆出的冷漠神态。
他想伸手摸摸青年,毛绒绒的脑袋,和近在咫尺的脸;他想至少在这四下无人,甚至青年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搂住青年的腰。
可他手抬起来好几次,却都迟迟没有落下。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落到唱戏的二月红身上,可不知是不是被身边这人传染了,原本精彩的一出好戏,那些戏文落在他耳朵里,竟也只剩“嗡嗡嗡”的嘈杂声。
第一次,他不知道二爷唱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