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孩子,不要怀疑他对我说过什么。”
老太太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死者的丈夫,“他不是一个四处宣扬别人丑事的年轻人,相反,他很沉稳守密。”
“这些话只是我小小的联想和演绎。”
她向上推了推滑下来的草帽:“请允许我继续猜下去。”
“这对夫妻没有想到,讨债公司的人也跟来了。他不断地提醒这对夫妇还钱的问题,妻子暴躁地和他交涉,并且拒绝了马上还钱。”
“而丈夫则在私下里用自己值钱的东西去交换暂时的安宁。”
她谦卑地微笑起来,看着门口愣着的杀猪的,“你的手表很漂亮,是这位小伙子送给你的,对吗?”
杀猪的面色青了下来,低头不断搓着双手。
“但是你并没有停止讨债行为,你想要给这对夫妇一点颜色瞧瞧。”
“于是你找到了岛上一个贪财的渔民,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到他们的房间里捣乱。”
她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碎纸片,“我不会玩拼图,这个是我在走廊的垃圾桶里找到的,如果你们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来拼一拼。”
“我相信上面写的只是一些恐吓的话。”
“那个渔民在破坏了这个房间以后,就将这张纸用刀插在衣柜门上,让那对夫妇一进门就能看见,造成了柜门上那个伤痕。”
她遗憾地说,“可怜的年轻人,他没有仔细地翻找过钱财,只是顺手牵羊拿走了一些放在桌面的首饰。”
“在他完成任务以后,跳出窗外的过程中发生了不幸。当然,没有人料到他死了。”
“十二点左右,那对夫妇回来了。至于为什么会回来得这么晚,我猜想你们可能去泡了温泉。”
她看着丈夫的头发,“发质软的人在洗头前后往往差别很大,总之你们走进屋子,就发现了这种狼狈的景象,你的妻子气得发抖,而你很冷静。”
“你以为这是讨债的小伙子一手造成的,于是拔下刀,告诉你妻子要去问问讨债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走出房门,而你不知情的妻子跟你在身后。”
“就在这时,你转过身,将刀刺进了自己妻子的脖子里。”
“你在杀完人之后很害怕,跑出了门,把门关上,将纸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里,自己躲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
“你是个对于作案略知一二的人,相信你用纸包住了刀柄,美其名曰地告诉你妻子,要留下讨债人的指纹证据。”
“警察就要来了,如果你不这么做,很快就会被发现,就算你这么做了,他们也会发现渔民的指纹曾经被按压。”
“不,不……不是……”
丈夫苍白的嘴唇在颤抖着,“不是我……”
“在早晨四点多左右,讨债人就来到你们的房间。”
“他发现门没有锁,打开之后就看见了你妻子的尸体。”
“他很惊慌,他以为是自己雇佣的渔民干的,于是赶紧跑开。”
她看看杀猪人:“年轻人,吓坏了吧。接下来过了不久,我们的导游也看到了这一幕。”
“你……你说的……不对!”
丈夫的面色涨红了,“不对!!!”
“你大概已经为你妻子买了保险,今后可以还债了。”
老太太的眼眸中闪动着深深的悲哀,“我相信你不是策划已久的,这次杀人是临时起意,因为你的妻子和你吵了架吗?”
“不管是什么原因,就算不是昨天,而是明天,后天,或是未来的某一个日子,你是不是还会对你的妻子痛下杀手呢?”
“不……不对!”
丈夫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你没有理由说是我,不是我。”
“我很愿意听你的解释,但要在你无罪的情况下。”
老太太姜黄色的眼睛沉静地注视着他,“孩子,你可以说我的推断是错误的,是一厢情愿的,你可以让别人把我当成一个说疯话的老太婆。”
“但是你心里明白,举头三尺有神明,没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犯下罪孽。”
“谁都有能力去伤害别人,不过谁都没有能力逃脱双刃剑的另一面,有一些惩罚是无形的,但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内心。”
“我看到你哭得那么伤心,曾经一度觉得自己的推断荒谬。”
“为妻子哭泣的人杀了妻子,还可以平静地说出谎言,我觉得这是件比尸体杀人更要可怕的事情。”
“我……不……”
丈夫低下头,最终长吁了一口气,“唉,我没有什么要说的,再说下去也没有意思。”
“婆婆,你可能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看见我杀人的过程了,既然这样,我没什么能说的了。”
“不,孩子,我没有监视别人的好习惯。”
老太太微笑地向上推了推下滑到眼皮的草帽。
“一切都是我异想天开的推测,如果恰巧蒙对了也没有什么稀奇。”
“分析事情的经过就好像根据脚印来判断人的特征一样,它们都模糊不清。”
“但把所有的细节堆到一起,总能从中找到串连的主线,当然,这需要一个接受胡思乱想的大脑。”
“你是怎么怀疑我的?”丈夫虚弱地说:“就因为小苹死的样子吗?”
“不,在这个可怜的姑娘死之前,我就已经怀疑你了。”
她转动着佛珠,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地说,“当一个人的忍耐力超乎人想象的时候,他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做,求婚,或者谋害。”
她站在金色的阳光中,温和又谦卑地看着所有人,圆圆的脸上带着安慰人心的笑容。
这群人站在门口,一个个目瞪口呆,什么都说不出来。
几个小时以后,城里的警察赶到这个小岛来。
罪犯主动去自首,尸体也都被处理掉了。
奇怪的是那几个警察见到和所有人一起旅行的这位老太太,都敬重地和她交谈起来。
周齐心里感觉怪怪的,那个蜂蜜罐子一样的老太太真的那么神通广大吗?
因为遇到了这种事,周齐美好的旅行不得不终止。
在傍晚返程前,他站在海边等船的时候,那位老太太来到周齐的身边。
她小心地按着头顶的草帽,以防它被风吹走,抬起脸来对周齐说:
“孩子,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麻烦,但是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放弃对未来的希望。”
“哈!”周齐愣了一下,“你知道我遇到麻烦?”
“呵呵,刚毕业的人,找不到好工作很正常。”
看到周齐呆滞的样子,她补充说,“你这样的年轻人,我遇到过很多!”
“哦·…··”
周齐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做了很多,我自认为也很好,反正我运气不好,做什么都是白费的。”
周齐在心里暗暗地想,这个天真的老太太哪里能理解他壮志难酬的悲凉呢?
“孩子。”
她剔透的眼睛流动出远方夕阳的光彩。
“每个人都会犯很多错误,会遇到很多不如意的人,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改变你的人生轨迹,但这些都不应该成为你们怨恨命运的理由。”
“你得知道,并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毁掉你的人生,除了你自己。”
可能那时,周齐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她所说的含义。
直到他坐上了返回现实的和平号,听见身边两个警察的谈话。
“老周,你知道她是谁吗?为什么大家都对她恭恭敬敬的?”
其中一个年轻警察低声问旁边上了年纪的警察,同时偷偷地用眼角溜着站在甲板那边的老太太。
“那可是咱们局长的师父,了不得的人物。”
年长一点的老周警察说,“听说她手底下带出来的几个徒弟,现在都是警察局长了。”
“她是个脚印专家,哪怕是水泥地上都能看出痕迹,光是看到脚印就像看到照片似的,能把人形容的分毫不差。”
“哈,这么厉害?她是从哪学来的?”年轻警察问。
“要不都说她是个奇人呢。”
老周警察绘声绘色地说,“她是满人,小时候就被送到美国去留学了。”
“学辨认脚印?”年轻的警察问。
“不是,她是学医去的,在国外学了那么很年医。”
老周警察说,“后来回国来,可以说是咱们国家最厉害的外科医生。”
“谁想得到,回国以后病人还没看几个,就被国家派到内蒙去了。”
“派到内蒙去当医生?”
“派到内蒙去放羊。”
老周警察低沉地说,“最好的医生,和大老粗一起放了二十多年羊。”
“等她被召回来的时候,亲戚朋友什么的早就没了,人也老了,再做不了医生了,这一辈子就完了。”
“这事儿就是我听了都觉得憋气。”
年轻的警察诧异地说:“怎么这样?”
“还没说完呢。”老周警察来了兴致,“你知道她有多奇么?”
“就算那样都没能让她自暴自弃。”
“不是放羊吗,一共三百多只羊,她后来能光凭着脚印就判断出是哪只羊的,羊的都能认出来,人的自然没问题。”
“等这位奇人一回来,警局的知道她厉害,经常找她去勘察现场,基本上她涉足的案子,没有一个破不了的。你说神不神?”
“后来教了几个徒弟,现在怎么样,个把个都是局长了。”
周齐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愣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涌起了一波波愧疚。
“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毁掉你的人生,除了你自己。”
周齐可算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这算什么呢?
找不到工作,算什么壮志难酬?
看看那位老人,因为时代的错误,把自己二十五年的青春都耗在放羊上。
然而她的眼睛里却没有留下悲观和怨恨,反而乐观温和如同一个孩子。
周齐惭愧地低着头,夕阳的红光在胸前投下了他棕灰色的影子。
周齐忽然间觉得自己有很多的承诺要说出来,刚刚抬起头,却发现那位老人正追着被风吹掉在甲板上的草帽。
正如周齐最初感觉的那样,笨拙而又虔诚。
人群涌动着,她那平凡矮小的身影很快就融在了柔和的夕阳光芒之中。
几个月以后,周齐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不是自己满意的,但他仍在努力地做着。
那次未完结旅行,是他人生旅行的另一个开始。
那个不知道姓名的老太太,周齐还是常常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