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许府后院居室内。
李稷用手中的平刃刀划破了孩子后脑血肿破溃的地方,已经凝固的血块再次被刀刃破开,鲜血顿时洇出了脑皮,染红了铺就在台床上的素色布帛。
李稷头也不抬的示意澹烟用长钳撑开刀口。
他瞧着澹烟利落的手法,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不错,难得你第一次参与这样的疡科手术,手居然没有发抖。”
说着他取出剔除马骨的锉刀,因马骨粗大,这种锉刀往往被马医用来剔除马腿上的烂骨。李稷将锉刀紧握在手中,右手拿着一短柄卧爪,沿着撞击的伤口处,开始在颅骨后庭的位置凿开个口子。
听着居室里传来如同斧凿刀劈般的声音,端坐在牙凳上的辽阳郡王脸色遽然一变,不忍继续听下去,那声音如同用刀劈砍在他的心窝上,叫他百般煎熬。
锉刀削骨的骨粉沿着李稷手旁飞溅掉落,不过一刻钟,他便在这孩子后脑处生生凿出个一寸见方的洞来,用银质夹子轻轻取下骨盖,便瞧见了淤积在脑内的血块。
他不敢喘气,小心翼翼地取来澹烟递过的探针,试图剥离淤积在硬脑外膜层下的血肿,随着他一针针下去,足有拇指大小的血块被瞬间剥离,夹着丢入了一旁的铜盆内,旋即一把抽出炭火中被烧灼得炙热发红的铜叉,迅速的将针口位置的组织烧焦止血。
“这么小的一个洞,不用什么堵住?”澹烟看着拿过桑皮线便进行缝合的李稷,娥眉紧皱起来。
李稷苦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毕竟这个时代能开颅手术便已到了极致,他可没地方去弄人工骨。
李稷洗去手上鲜血,走出居室时,竹园里已经嘈杂地吵成了一片,被困在这里的宾客,大多都是朝中官吏,可前面有巡疗司狩虎堵门不放人,这些人不敢强闯。
辽阳郡王见人出来,连忙走了过来,一把擎住了李稷的手,焦急地询问里面的情况,李稷示意他放下心,淤血已经尽数被他导出,又在内外用了活血消炎的神膏,等待莨菪散麻醉的效果褪去,人自然会醒。
万年县令的脸宽如一张芝麻饼,眯着双狭长的细眼,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幕,他跨步朝着李稷走过去,冷笑了声:“既然李博士已经为郡王之孙完成了疡科手术,那便跟我们回万年县公廨走一趟吧!”
李稷面色发紧,自知这万年县令居心不良,若是跟他回去,便又是入了虎穴,连忙从怀里掏出了巡疗司腰牌给他过目:“我现在已经是巡疗司九品司医,不是你万年县的罪犯了,你无权抓我回去!”
李宝库冷笑两声:“你私贩盐引,便是触犯了唐律,本官已判了你待决之罪,你便是我县狱的囚犯,莫以为那裴姓小儿会一直护着你!”
说着他一挥手,身后跟着来的万年县不良人,齐齐抽出了腰间的横刀,对准了李稷。
望着眼前泛着狰狞冷光的长刀,李稷不由得退后了两步,只觉得嗓子发干,眼下他身边除了一个澹烟外,再也没有其他人。
竹园里的宾客们,见局势瞬息变化,皆唯恐殃及池鱼,纷纷避开。澹烟却不知何时从腰间掏出了裴煊临行前给她的狼烟,趁着无人注意,朝着天空便是一拧。
黑色的狼烟瞬息窜了出去,在余晖的天空中留下一道浓浓的黑色烟柱。
书室外的房门,被一双手猛地推开,风从外面吹来,将满地的香灰扬得弥漫起来,宛若一团烟雾在屋子里炸开。
两名抽出腰刀的府卫率先走了进来,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人,此时府外传来了有节奏的鼓声,正是来自朱雀大街两侧鼓楼上的声音,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全城宵禁的时间。
梁王阴沉着脸紧随其后,见银香案上的熏香炉被打翻在地,而室内遍寻不见府卫口中那名女医,心中突然多了几分不妙,快步地走向了平台床后的高屏处,见高屏掩藏的暗格有被人撬过的痕迹,回头扫向了不知发生什么的府卫,目锐如芒,猛地大喝:“全府戒严,不论死活,我要见到那名女医!”
梁王府内顿时响起了急促的钲声,阖府上下所有府卫都被调动起来,又放出了不少豢养的细犬,在府中大肆搜索。
梁王如同鹰隼地目光笼罩了书室,狠狠握紧了拳头:“就算她是一只鸟,也飞不出我梁王府的高墙!”
菖蒲仓皇地躲进了回廊的角落里,全身都止不住地发抖,她听着府中传来的怒骂声跟犬吠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找她的府卫,霎时将她这里团团围住了,被找到不过是时间长短。
她心思急转,现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将找到的书信安全无虞地送到司令裴煊的手中,至于自己的死活,已然不在乎了,这条命本该在七年前就死在东都洛阳的城隍庙中,是那个少年郎给了她新生的机会,菖蒲知道,现在该是自己报答恩公之时了,既然恩公要这封信,那么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信送出梁王府。
这时,从花园里冲出了十多名府卫,每个人手里都牵着一条呲着獠牙的细犬,循着气味一路追踪到了这里。
菖蒲管不了那么多,从怀中抽出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努力将自己的身子掩藏在回廊的阴翳里。
她听着越发靠近的喧哗,饶是经过司所的训练,也不禁脸色惨白,她忘了府中圈养不少皇家细犬,这些犬的鼻子极为灵敏,只要有一点残余的气味,便能追上来,她应该事先带些遮掩气味的雄黄粉藏在身上。
就在菖蒲忐忑不安时,一头细犬已然发现了她的藏身之处,冲着回廊角落里不断狂吠。菖蒲连忙透过缝隙窥探出去,只看到十数张充满杀气的脸孔攒动着,将她堵在了这里。
“该死的女人,险些害了我们兄弟,居然胆大包天,偷到王爷身上了!”府中卫尉颇为怨毒的看向了菖蒲那张稚嫩而坚毅地脸蛋。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招手叫来了自己的几个手下:“这可是府上的官户婢,无夫无儿无女,还是个处子之身,要是直接杀了,岂不是怪可惜的,不如让哥几个好好关照关照她!”
四周的府卫听着这番话,都不约而同的露出了放浪地笑声。
菖蒲虽是谍子,但却是女医,不懂拳脚上的功夫,她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又很快被决绝取代,掩着匕首便扑到了最近的府卫身上。
那府卫不曾想如此娇弱的官户婢,身上居然还带着利刃,没有任何防范,一刀便被刺穿了咽喉,瞪大眼睛,捂着脖颈倒了下去。
滚烫的鲜血溅了菖蒲一脸,也让四周府卫出现了一瞬间的怔愣。
那卫尉见死了人,心中暴怒,蒲扇般的手掌直接将菖蒲扇飞了出去,随后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半刻钟后,几人拖着浑身是血,尚有一口余气的女人,带到了梁王面前,卫尉将一封搜出来的书信跟一个竹筒狼烟交到了梁王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梁王端坐在牙凳上,强压怒气望着趴在地上的女医。
“菖蒲,女医菖蒲!”女人毫不示弱地朝着梁王吼道。
“为什么潜入我府上偷信?谁指使你来的?”
菖蒲笑了,嘴里不断洇出鲜血:“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想找你的罪证,你纵恶侄祸害长安城内的良家娘子,为祸一方,你们叔侄狼狈为奸,都不是好人!”
梁王不欲多言,对这谍子的控诉置若罔闻,反以戏谑之态道:“你背后或有更大人物,而本王之上,已无几人可惧。你,不该挑衅本王。”
言罢,他举手向天,引爆狼烟,浓雾滚滚,直冲云霄,宣告着菖蒲的绝境。
此刻,裴煊正疾奔入许府,忽闻远方啸声阵阵,脚步戛然而止,愕然回首。只见亲仁坊方向,狼烟滚滚,他面色骤变,心知菖蒲已身陷囹圄,一场风暴,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