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双方对冲开始不久,锋矢深入彼此阵中时,北虏骑阵的右翼果然动了。
并未集结与主阵一起冲阵,而是直接向右前方疾驰而去。
如果从高空俯瞰,就能看到是一个黑粗箭头之外,又分出了一个黑色的箭头,目标所向之处,就是在右前方的贾记车队!
这一下,北虏的算盘是彻底清楚了。
这股骑兵,其中大半是轻装牧民。
他们年轻,锐气足,被有经验的老手带着,大家一起轻装穿过蓟州还没失陷的防线,越过无数墩,台,堡,冲到防线南方。
风险肯定是有,还不小。
毕竟到处都有周军的防御体系和驻军,稍有不慎就容易被周军包了饺子。
南方的驻军,京营,宣府,大同,甚至辽镇,还有河南,山东等内镇驻军。
搞不好哪天就被周军合围了。
所以在没有拔除蓟镇防御据点之前,虏骑主力不会过来。
很容易成孤军。
前明时,别看八旗兵横行无阻,多次深入明朝境内。
第一次入境时,皇太极可不敢骤然南下。
也就是在京城四周,把喜峰口,古北口,还有蓟镇四周的城池军堡都拿了下来。
就算如此,对当时穷的一塌糊涂的后金也是收获颇丰。
等后来八旗主力撤走,皇太极穷人乍富,舍不得打下来的迁安遵化四城,留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率本旗兵马和投降归附明军驻守。
结果辽镇,宣大,榆林,山西,陕西诸镇边军赶到,明军实力强了,将领胆子也就大了。
祖大寿,马如龙等大将在前敌,孙承宗为督师,明军将四城合围,四城之战把后金兵打的很惨,阿敏损兵折将,狼狈逃窜,临跑还把四城给屠城了……
反正守不住,也不能便宜了大明。
阿敏逃回去之后,皇太极可算抓住了对手的痛脚,此后阿敏就被排挤出了大贝勒行列,所有的权力都被收回,麾下兵马录牛归其弟济尔哈郎,阿敏只留了一些奴仆和庄园,幽居至死。
第二次,第三次清军入关,明军虽不敢大规模野战,越打越差,但好歹会有勤王兵马聚集,八旗军也不敢过于深入。
到第四次时……
明军终于折腾不起了。
对内有农民军,对外隔几年就是八旗入关。
精锐敢战的明军越来越少,保存实力的将领越来越多。
第四次入关,清军打下济南等重镇名城,俘虏了好几个亲王,金银物资过百万,人丁数十万。
由夏入秋时,清军还在山东悠闲放马,一直到来年开春才陆续撤回。
已经是如入无人之境。
第五次,更是到了南直隶试探。
好在南直隶已经有不少驻军,史可法坐镇南京,四镇中黄得功部已经成型,凤阳总督马士英相当得力,把皖北和苏北经营的相当不错。
由此清军才没有继续南下。
也可能是因为继续南下也无意义,再向前几百里就是长江,当时的清军又没有船只可供渡江。
且明军再废物,南京名义上是百里雄城,还有操江总督和南京京营十几万兵马。
加上凤阳总督与各镇,还有山东的刘泽清,皖北的黄得功,长江一线的左良玉,刘良佐,在河南,山东一带活动的高杰。
明军还有名义上的百万大军,且地方官府完好,构筑有完整防线,即使是当时不可一世的清军也不敢在没有打通交通线的前提下过于深入。
何况是此时的北虏?
不敢大军深入才是正常的决断。
但游骑南下,骚扰,牵扯,也是必然之举。
万余骑兵,原本是在数百里宽,百里纵深的地域四处活动,烧杀抢掠,牵扯周军主力,哨探周军动向。
一直到发现贾记车队为止。
后勤运输的重要性,这些鞑子都是清楚的很。
牺牲几千乃至近万牧民。
以三千左右的披甲骑兵形成右翼,冲击车队。
只要给他们半个时辰,整个车队最少要毁掉一半以上。
加上杀戮和撵走的车夫。
这一次的运输任务就算是完全失败了。
冯唐等人,也是只能眼睁睁的看向对方不顾一切冲向车队方向。
虏骑就是用眼前近万人形成的主阵和左翼,拖住周军主力。
冲阵交战之后,周军骑兵也是最少冲出近十里开外。
这是万人骑兵对冲最短的距离了。
马速放缓,有开阔地带迂回整队。
等重新结阵再冲回来……
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完了……”
“兜车队那边去了!”
“怪不得我们冲过来这么轻松!”
“车队不是有三千步兵,只要他们能拖延一些时间就好。”
“三千步兵拖三千精锐北虏?别想了。”
“只能看我等什么时候能重新结阵完成,然后冲杀回去了。”
周军骑兵阵最前方的将士已经冲破了敌阵。
他们策马不停,继续向前。
这个时候停不得。
停下来会成为自己后方将士的阻碍,搞不好人马都撞在一起。
只有继续向前,然后开始放慢马速,迂回兜转,最后在将领的指挥下重新列阵。
骑兵,除了游骑战外,比步兵更讲究不阵不战。
他们回头之时,已经看到了侧翼的北虏骑兵没有和自己这边打马对冲,而是放弃本阵,直接兜到车队那边去了。
也怪不得他们极为轻松的破阵而出。
对面的一排排的黑云般的虏骑,实力虚浮,被他们轻松突破。
如同锋锐的长刀,轻松破开浅薄的皮肤。
也如滚汤沸雪,轻松融化。
现在周军将校也是明白过来,对面几乎全部是牧民。
估计虏骑中的那些将领,台吉,贝勒们也都是在侧翼。
他们没理由不跟着披甲兵一起冲车队。
只要拿下车队。
哪怕损失几千人的牧民,仍然是大赚特赚,仍然可以算成功,可算是大功一件。
北虏也是和东虏学习,重新梳理了部落制度。
原本就是大汗,台吉,贵族分制,牧民都是分开的,极为散乱,可谓一团散沙。
现在也是大汗制,汗之下是贝勒,贝勒之下是台吉,然后是将校。
只是未分八旗,是按十户一什,一百户设百夫长,然后千夫长,副万户,万户这样来划分。
牧民被重新编组分配。
这样动员起来的效率要比原本的部落制先进的多,也高效的多。
这也是北虏越来越强的原因之一。
但真正强大的还是融合了漠南漠北加卫拉特,这才是最重要的。
若不是没有披甲,两军人数相差不多的前提下,周军打对冲会赢,毕竟周军是职业军人,募集而来,而且军饷相对丰厚。
披甲率也高的多。
现在冲过来如此轻松,主要原因当然是对方主力不在。
否则必不至损失不到千人就突破敌阵。
回首看去,地面一片狼藉。
最少有超过三千牧民倒在地上。
破旗死马和战死的人躺了满地都是。
弓矢,旗帜,兵器,也是扔了一地。
还有被踩成肉泥的战士,一刻钟前他们还生龙活虎,力大无穷,骑术过人,射术满级。
现在成了一摊烂肉。
骑兵对冲,就是这样血腥残酷。
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可以活下来。
只有那些在关键时抛掉主人,侧面奔逃的战马,现在跑开远远的,居然已经开始低头吃草。
可能在战马心中,人类的厮杀关它何事?
冯唐也冲了过来。
他在阵中位置,面对的是敌人主力,但冯唐自己身手过人,加上有一群精锐护兵随时保护,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冲了过来。
回首看去,格外的惊心动魄。
冯唐的战刀上,铠甲上,脸上,头发上,都是鲜血和人体碎肉。
每个人几乎都是如此。
骑战之险,可见一斑。
这还是冲击的并非敌人主力。
冯唐脸上殊无喜色。
打几千牧民打成这样有什么可喜的?
斩首再多,车队被毁,也是过大于功,战功抵不得失误。
但现在仍是无法去右翼。
要重新整队。
对面的虏骑也在兜圈子整队。
那些百夫长,千夫长们在声嘶力竭的喊叫喊,号角声此起彼伏。
显然,他们在之前也是得到严令,哪怕对冲失败,也要重新集结,拖住周军骑兵主力。
“分兵三千,衔尾而追!”
“不惜一切,救援车队!”
“是,大人!”
冯唐也是极有决断,立刻分兵。
只是三千余骑要整队,要略作休息调整,现在距车队近十里地,再快也得近一个时辰才能赶到战场。
一个时辰……
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战场就是这样。
明明就肉眼可见,但有时候就是无能为力。
“若步阵能守的住就好了……”
“痴人说梦,别抱此妄想!”
“但也不对啊……你们看,车队变阵了!”
“是,真变阵了,原本是一字长蛇,现在变成圆阵了?”
“如长蛇衔尾,首尾相顾,每车相连?”
“这好像是前明时俞大猷的车营阵战法?”
“戚帅也搞过战车营,草原地广人稀,没有墩,台,堡,出了长城就是人家的地盘,我汉人军队又是步兵多,骑兵少。带着大辆战车一起出塞,可以带粮草军需,战时以每车相连,车厢有射孔,火铳手在车厢里可以不惧骑射,或是弓箭手与敌对射,这是好办法啊。”
“想法再好,也要得人啊。戚帅在蓟镇搞车兵营时,北虏一次南下也没有,不战而屈人之兵可谓极矣。到了明末时在辽东也有车营,全无用处,花了几十万上百万两,一点浪花也没溅起来。”
“车也不同,戚帅的兵车叫偏厢车,两轮车,一边镶嵌铁板防箭,贾记这些车全部是四轮车,要大的多,车身似乎两边都是镶嵌铁叶。”
“只盼有车阵助力,步兵能够守住。”
“也只能如此了。”
身边将校们议论着。
策马奔腾,号令整队,不影响他们关注那边的战局。
此战关键就在车队那边,不由得他们不关注。
甚至连冯唐都在期盼,会有奇迹发生……
……
轰隆隆的马蹄声仿佛雷鸣。
贾芸感觉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着。
眼前三千多骑,给人的感觉就是无边无际,一眼看不到边。
这种感觉……
一般人真的扛不住。
还好伙计和护卫们都是依托着车阵。
坚固的马车首尾相连,结成了一个牢固无比的方阵。
弓手们都是站在大车之后,可防箭矢。
长铍手们将手中长铍斜举向半空,整个车阵,仿佛长出了一朵朵钢铁之花,他们用这样的长铍阵来防止敌骑直接冲击车阵。
再强的防御,也需要有强悍的战士来主导。
敌骑越近,给的压力就越大。
到三百步时,所有虏骑开始提速。
声音更响,烟尘更高,放眼看去,地平线上黑压压的骑兵群越来越近,不仅能看到战马疾冲,四蹄翻飞,骑士的脸也是越来越狞恶,越来越清楚。
到百步之内时,天地之间几乎是看不到任何别的景色,唯有眼前的骑兵疾冲而来。
压力,磅礴如山。
如果没有直观的感觉,其实普通人去草原近距离看一次马群奔腾就知道了。
几十匹,上百匹马迎面冲过来时……
那种感觉就已经相当可怕了。
而成千上万匹的战马一同奔腾,川流不息,宛如洪流。
这种感觉对普通人来说太可怕了。
对精锐步兵来说,也是严峻的考验。
历史上,以几乎纯粹的步兵对抗重骑兵,并且最终获胜的步兵极少。
南北朝时,陈庆之所领的数千精锐,应该是步骑夹杂。
明初时,傅友德用一千骑兵,两千步兵,三千骑败元军数万骑兵。
也可称战争史上的杰作。
纯以步兵对骑兵,只能依托地形地利,只有南宋初的吴玠等人。
也有刘裕北伐,纯步兵依托车阵,结却月阵,大败北方骑兵。
贾芸摆的车阵与却月阵无关。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战术。
北虏骑兵攻坚能力不足,眼前的周军步兵也不能和北府军比。
重要的就是依托车阵,摆开正面,阻敌冲阵。
同时防御弓矢。
这就足够了。
“稳住!”
“东主就在阵中!”
“生死在自己手中,未来前途,富贵可期,都在自己手中!”
“战死了,东主也会给一笔优厚的抚恤,我信的过东主,你们也该信的过!”
哪怕最后一批招来的伙计和护卫都被训练和实战超过三个月。
此时虽也难免惶恐,但阵脚仍稳,赵致仁和岳升龙等人的吼叫声也是接连不断,稳住军心和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