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晋之地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干旱的大地布满了皴裂的纹路。
许久之前修建的水渠,从瘦弱的河流中抽取出涓涓细流,饥饿的大地拼命的吸吮着。
老弱妇孺们挥舞着锄头,除草捉虫,间种杂粮。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老妇唱道。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另一边的老翁嘶喊着附和。
“帝力于我何有哉!”小男孩抓着一个狗尾草,笑嘻嘻地接道。
眼看大父大母神色有些不对,没有再接着唱,男孩扔下狗尾巴草,赶紧跑过去帮忙。
根据他的经验,再不懂事些,一会儿可能挨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赶紧做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以躲避“灾祸”。
秦帝国在分家纳税制度与生产力提升的客观促进中,生产关系有了极大的改变,小农经济在全国铺开,而小农经济的优越性远远胜过封建主庄园制经济。
再加上秦帝的三功、驰道,外加数百年春秋战国乱世导致的社会生产关系打乱重组,以及各国主动变法以适应新的、更高烈度的国家集团竞争的行为。
最后都导致了一个结果:人口大爆炸。
在胡亥准备登基的同一时间,帝国实际人口已达3000万,账册实控人口2700余万。
老基本盘关中+巴蜀合计400万左右。
如果再加上河西洛阳、楚国西部地区、上郡陇西、晋地代郡等长期渗透区域等,至少能动员1200万以上人口。
这些就是秦朝比较安稳的区域,至于燕地、三晋核心区,从后面的造反情况反馈来看,统治十分不稳。
齐地和楚国后期的主要领地就不用提了,那完全就是逆贼大本营,秦国派过去的郡守、县令都随时要反。
这是地域方面,而从人口方面推算,秦帝国能直接统治的2700万人中,按一半一半测算,男丁大概是1300万左右。
刨去老翁幼儿,丁壮可以按1000万来算。
这1000万人口,有70万到80万人在修建阿房宫,同时还有40万到70万人在修秦始皇陵。
另外,30万边军镇压边关,同时戍边屯田,但由于河南地(河套)久未开发以及边地荒凉,这些地区实际上是需要转移支付的,单单允许边境财政自留是完全不够的。
现在已结束战争,那花费应该会小不少,按一个边军需要两个青壮运粮输血来算,每年需要50万人以上参加重型劳役,供养边地。
呀,忘记算南征百越的50万人了。
同时还有秦直道、修灵渠以及非常庞大的全国驰道工程建设,外加大大小小的赋役。
对喽,还有重量级的秦长城!
每年青壮男丁,至少有半数以上需要参加重型劳役,这是非常恐怖的数字,还是已经较为保守的估计,并且没有核算不参加劳役的特殊人口(比如贵族),以及参军已经执行了兵役的人口。
民力竭矣!
以前的秦不是这样的,重型劳役今年参加了,一般最短2~3年内不会再抽到他,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青壮男丁全部被极限征调,他们去了所有地方,唯独不在最需要他们的土地上。
家乡的土地上劳作的全是老弱妇孺,没有病残,这批人应该已经死干净了。
男丁们在秦律的高压之下敢怒不敢言,但这是一种绝不正常的形式,迟早有一天因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出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出现“天下苦秦久矣”之类的事情。
胡亥放下自己手中的竹简,简单过了一遍国家人口数据的他,头疼的扶住了额头。他需要考虑一个严肃的问题,到时候天下遍地烽火,自己的脑袋怎么保住?
这种状况根本不是能不能持久的问题,而是如果没有一系列极其特殊的因素,这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换句话说,国家根本就没有办法被动员到这个地步,在程度加深到如此剧烈之前,政府就应该已经被推翻了。
正是因为无数的特殊原因,例如贯彻了数百年的秦律、还非常淳朴的百姓、知识更多被上层垄断的情况、乃至于强大的秦国暴政机器,甚至算上秦始皇本身的不可违逆的个人威望等等,才能在封建时期进行这种根本不合理的极限动员。
也不好说,胡亥突然想起了广神隋炀帝。他可是打了三次高句丽、一次薛延陀,国家才掏空的。
自己这具身体的父亲,不过是北伐了一次匈奴,南征了一次百越,都怪百姓们不听话,这才哪到哪。
一群该死的黔首,你们只要出粮卖命就行了,我大秦皇帝陛下要考虑的就多了。
胡亥摇摇头,看来,这具身体的父亲对于在邯郸城里度过的冬夜,那种痛苦的感受,已经忘完了。
前些天,胡亥草草的举行了登基大典,主要是准备有些仓促,实际举行时看起来还是非常严肃的。
昨日大朝会,在群臣面前刷了下脸,安稳过度之后,胡亥从法理上已经被承认为秦朝第二任皇帝。
无数的骑士从咸阳城出发,将新帝即位的消息通传天下。
胡亥在大朝会的第二天,就开始学习道君皇帝,调入各种竹简帛书,核算自己的家底。
大批的文书竹简被拉到咸阳宫,胡亥看了会儿后,还是决定动用皇帝的权力,召见三公九卿开小会。
这些东西只能慢慢看了,实在是太多了,还是听总结性汇报吧。
在逐步听了左右丞相、御史大夫、少府、治粟内史的汇报后,胡亥确定自己屁股下面坐着的不是帝位,是个火药桶。
胡亥揉了揉太阳穴,给群臣传了午膳,虽然他们可能没有这个习惯,但现在可不能放他们走,国家政务一两天不处理死不了,战略性问题不解决就活不成。
在少府章邯的指引下,胡亥从浩如烟海的竹简书帛中,找到了一些总结性内容,一边翻阅浏览,一边随时打断大臣们的用餐,进行讨论。
身为九卿的奉常几次张口欲言,又生生咽下,还是决定不干扰皇帝奋进的举动,无礼就无礼吧。
显然,秦二世的权力是无限的,至少在这座大殿里是这样。
“老师,阿父当年有提过上郡的驻军,一年需要多少石粮草支援吗?”赵高眼神复杂的看着皇帝的背影,久久无语。
“老师?”胡亥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赵高,赵高反应过来,躬身行礼,开口讲道:“有的,大概是70万石。”
听着赵高的回复,胡亥点点头,接着投入分析中。
良久。
胡亥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身为后世之人,他知道一些当世之人无法获得的全盘信息,但互相论证之后,才得出了更为真实的答案----糟糕透了!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因为始皇帝的某些局限性而上位,也因为这些局限性埋下的大雷,把原历史的自己送下地狱。
嬴政没有见过宦官乱国,但更没有见过黔首推翻政府。
翻越千年的史书,有的只有贵族与贵族的纷争,是小贵族成为大贵族,大贵族推翻王室的轮回。
什么时候卑贱的屁民能够推翻一个国家?更别说这是一个比某个诸侯国要大上数倍,实际力量强上无数倍的超级帝国。
是的,嬴政应该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点,如果说宦官乱国还是可能推理出来的事情,起义军造反就完全是贵族们的盲区。
原本的历史线中,假王吴广派遣的周文突破函谷关,兵进关中后,秦朝的中央朝廷才如梦初醒。
咸阳朝廷在造反时的反应,叠配上帝国诡异的兵力分配进行分析,完全可以反推理得出某些答案----帝国的掌权者们,根本没有深入思考过广大平民造反的可能性。
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包括后来劝诫秦二世的冯去疾、冯劫等人,更多的是把它当做一个借口来用。
秦始皇天纵英才,但他不是神佛,也不是生而知之,这个巨大的历史局限性埋下的地雷,被摆在了胡亥面前。
秦律这严苛的统治武器,本就缺乏缓冲空间,再一口吞下与自己相差不多的国土之后,为数不多的润滑剂便被煎磨一空。
公元前221年,秦朝统一天下,同年,百姓称呼改“民”为“黔首”。
这只是一个正常的名号变化,功能性类似于秦帝的三功,属于是文化领域的大一统手段之一。
但胡亥依然从这个称呼里,感受到了深深的讽刺与蔑视,黔首相比于民,似乎更靠近家畜的概念,而非子民这样的定义。
为了屁股下的位子、肩膀上的头颅,哦,再加上后世带来的怜悯心、同理心影响,胡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言道。
“立刻停掉阿房宫建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