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人离开后,申屠灼把苗渠长叫了过来。
回想起昨夜之事,酒醒后的苗渠长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不该收的礼他糊里糊涂地收了,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
今天早上他几次想要来县衙见申屠灼,都被衙役挡了,说水曹掾大人正与县令商讨河渠改道的线路,没空搭理他。
苗渠长当下就有些懊恼,到底是昨夜那场艳福耽误了,若是他心智再坚定些,不受那美娇娘的诱惑,就应当趁着水曹掾大人吃过酒尚且浑浑噩噩的时候给他提建议,兴许就能提前把改道线路定下,拖到这会儿,这事怕是难办了。
所以他想不明白,既然谭老爷一心想让他把引渠到外舅田地的事情办成,昨晚上又为何给他安排了那样一出呢?自己那时候也不知怎么了,脑袋里什么都不剩,身子跟不受控了似的,除了那事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凌晨他餍足又仓惶地离开谭家老宅,算是明白为啥那么多公子流连兰英馆了,可真是神仙一样快活。
可让他就此放弃,他又不大甘心,琢磨着怎么也该试一试。他算是个实诚人,要真的办不成,莫说那些银钱得退还给谭老爷,单是那美娇娘的人情债他就消受不起。他觉得至少自己可以去探问一下,若是水曹掾大人正好想从那边改道,也省得他多费口舌,事情总归是办成了。即便定下来河渠不能从那边走,他好歹是争取过了,良心上能好过点。
这般想着,他时不时就在县衙门口晃荡一下,打算觑准时机去问问,结果就看见谭老爷带着家眷进了县衙。
苗渠长顿时有些慌了。
怎地谭老爷亲自来了?还带着谭夫人和自家长子?莫不是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怕他收了好处不办事,只能自己来求了?
那、那他的银钱当真要退回去了?
谭老爷不会向水曹掾大人提起自己吧?要是发现他受了贿,大人指不定要怎么罚他了!哎,明知水曹掾大人油盐不进,昨夜就不该应承下这个事!
苗渠长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大嘴巴。
谭老爷一家走后,听闻申屠灼把他叫进去问话,苗渠长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完了,肯定是东窗事发,要治他受贿之罪了。
申屠灼的确是来追究他收下的三贯银钱的。
苗渠长讷讷交代,说自己昨夜被酒浆蒙了心,收了谭老爷的银钱,想去老宅找他商量河渠改道的事,结果昏了头迷了路,没找着他人。
他没好意思说出自己那段艳福,申屠灼也没有追问,只道:“河渠自然是要顺着地下泉的走向改道的,我已重新丈量过,要想经过谭老爷外舅家的田地就必须绕路,费时又费力,绝不可能迁就。此事我已经与谭老爷分说清楚了,你也趁早死心吧。”
“是,我这就退了谭老爷的银钱。”苗渠长灰头土脸地说。
“银钱不用退了,你上交给县衙就行。”申屠灼道,“谭老爷说就当自己给大家辛苦开渠捐粮饷了,面上还光彩些。”
“好,好,我一会儿就把银钱送来。”
“银钱虽然捐了,不过你私相授受,按规矩还是要受罚。”申屠灼干脆利落地给他下了判,“就此罢免你渠长之职,去敦煌郡做活吧,那边又要开渠又要凿窟,正缺人手。”
苗渠长哪敢不从,只得应下了。
事已至此,他终究于心不安,试探着问道:“水曹掾大人,昨夜您在谭家老宅……可曾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申屠灼一脸茫然:“什么动静?我哪有闲工夫在那儿久待,昨夜喝完醒酒汤就离开了,还抽空跟两个渠卒一起探查了地下泉。怎么,你遇上什么了?”
苗渠长挠了挠头,羞赧道:“我、我见到一个天仙似的美娇娘……”
申屠灼翻了个白眼:“我看你真是醉得不轻,发什么美梦呢?荒野老宅,哪儿来的美娇娘,就算真的有,怎地不来找我,就奔着你去了?”
那倒也是……
这下苗渠长自己也迷糊了,真是自己醉酒发梦,或是遇到精怪了?
苗渠长上交了三贯银钱,革职去了敦煌郡,这事就算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谭安芙保住了名声,却还是不怎么安分。据说她在家中吵闹多日,直把谭夫人都闹烦了,最后将她送到了老宅,只等着彻底消停了,让她在乡下找个老实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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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灼继续开凿“千金渠”,并颇有建树。
开春之时,黑水河冰面消融,水位渐渐涨了起来,连带着各路沟渠开闸蓄水,令整个张掖郡的土地苏醒过来。
申屠灼数日未眠,挨个查看着每一条沟渠的引水状况。
池郡守来县里找他的时候,正看见他嘱咐渠卒按照“测水牌”的刻度分流,饶有兴致地问:“不是应该放满水吗?这里头有什么讲究?”
申屠灼解释道:“依《水品》律令,军屯田优先引水,所以要按刻度牌分流,民田水至牌三刻,军田至牌满。”
池郡守满意地夸赞:“好,好,还是你办差细致,不枉我为你竭力举荐呐。”
申屠灼精神一振:“可是察举有什么消息了?”
在水利上有了这等政绩,池郡守的面上也有光,对他的事也更为上心,这次便是带着安都那边的回复来的。
池郡守道:“光禄勋认可了你的茂才和治剧之能,待千金渠完全竣工,你便尽快动身去安都吧。你出身名门,又曾在太学就读,朝廷还要考察你的射策和对策。身为你的举荐人,我特来提醒一句,要想获得重用,经学万万不可丢下。”
申屠灼恭恭敬敬朝他一揖:“多谢郡守大人指教。”
当夜,他满身疲惫却又无法入眠,辗转多时,索性起身沾墨,给谭怀柯写信。
他絮絮写下先前谭安芙设计害他一事,感叹道:好险就成了你姊夫,幸而我坚守本心,终不至铸成大错。倒是你那自食恶果的阿姊,这回摔了个大跟头,被关在老宅中,日日足不出户,再闹腾不起来了。
又自夸说自己治剧有方,千金渠已临近完工,不日就要启程去参加光禄勋的考核,心中万般焦急,只想与她相约在安都重逢……
绢帛上密密匝匝写满了字迹,他却没有唤来朔雁传递,而是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他很清楚,此时谭怀柯那边处处都是险境,不能出半点纰漏。
因而再多牵挂,最终也只能付之一炬。
昏黄的烛火明灭,轻烟飘散到窗外,似乎还是扰动了千里之遥的人。
夜半惊醒,谭怀柯又梦到那张斑驳可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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