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工地临时板房的铁皮顶上，像无数细碎的钉子敲打着周岩的耳膜。他盯着桌上那顶白色安全帽，帽檐内侧用蓝色记号笔歪歪扭扭写着「给小河的生日礼物」，墨迹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这是林昭最后留下的字——三天前，她蜷缩在爆破点十米外的泥泞里，安全帽滚落在血泊中，而本该戴着它的人，此刻正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
周岩的手指死死抠进掌心。他至今记得爆破前半小时，林昭攥着检测报告冲进监控室的场景。她的马尾被雨水打湿成一绺绺，工装裤上沾满泥浆，声音却比仪器警报更尖锐：「沉降数据超标了！必须终止爆破！」可总工程师程和彬只是瞥了眼手表，「台风登陆前必须炸完山体，否则整个项目延期三个月。」他说这话时，拇指摩挲着茶杯上女儿贴的卡通贴纸，那是上周亲子运动会赢的奖品。
「周工，你说句话啊！」林昭转头望向他，睫毛上凝着水珠。作为安全组组长，他本该在风险评估单上签字叫停，可程和彬前一天刚拍着他的肩说：「等这个项目结束，你就能调回总部陪老婆孩子了。」他想起视频里女儿攥着蜡笔在日历上画圈的模样，喉结滚动了一下：「再……再测一次数据。」
后来发生的一切像被按了快进的默片。爆破倒计时三分钟，林昭抓着对讲机往爆破点狂奔，红色安全服在雨幕里灼成一道刺眼的火。周岩看着她跪在泥地里重新校准仪器，看着程和彬不耐烦地按下备用遥控器，看着山体崩塌的瞬间，二十六吨炸药将整片岩层连同那个单薄的身影一起抛向半空。
「这是她的遗物。」派出所民警推过来一个透明密封袋，里面是半截烧焦的笔记本。周岩颤抖着翻开，最新一页画着笨拙的简笔画：戴安全帽的小人牵着穿公主裙的女孩，旁边写着「爸爸回家教我做摩天轮模型」。林昭的批注挤在角落：「周工女儿生日快到了，记得把我柜子里那套乐高带回去。」
记忆突然撕裂一道口子。两个月前女儿发烧住院，是林昭连夜替他值了四个大夜班；上周暴雨冲垮临时宿舍，她把唯一的干燥被褥让给了新来的实习生。这个总把「安全规范就是人命」挂在嘴边的姑娘，在最后一次安全例会上红着眼眶吼：「你们知不知道，少贴一张警示标志就可能害死一个家庭！」当时会议室鸦雀无声，程和彬的茶杯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法医报告显示，林昭的肋骨插进了肺叶，但真正致命的是颅骨碎裂——本该戴在她头上的那顶特制防爆安全帽，此刻正锁在周岩的抽屉里。他原打算等女儿生日那天，让小河戴着它和乐高模型拍张合影，照片右下角写上「林昭阿姨送的礼物」。而现在，安全帽内侧的祝福语成了永远送不出去的遗言。
事故分析会上，程和彬将一摞文件摔在周岩面前：「沉降数据超标是你签的字！」投影仪蓝光里，周岩看着自己那栏「复检合格」的签名，想起爆破前夜程和彬递来的威士忌。琥珀色液体在玻璃杯里晃荡，对方的声音像浸了蜜：「你女儿明年要上小学了吧？总部家属院对口的是全市最好的双语学校。」
监控视频突然在此时跳帧。画面里林昭的嘴唇一张一合，周岩猛地站起来：「把音量调大！」技术员犹豫着按下播放键，夹杂着电流杂音的嘶吼撞进所有人耳膜：「爆破点东南侧有渗水裂缝！重复，不能起爆——」但下一秒程和彬切断了通讯频道，笑着对众人举杯：「提前庆祝项目顺利完工。」
周岩冲出会议室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妻子发来女儿画的「全家去海洋馆」计划表，最新一条写着：「爸爸答应周末带小河坐摩天轮！」他蹲在消防通道里干呕，指甲在墙上刮出带血的痕迹。二十米外的工地上，农民工正在清理爆破残渣，某个年轻工人的安全帽上贴着林昭手写的便签：「高坠风险区，务必系紧安全带！」
葬礼那天下着毛毛雨。林昭的母亲抱着骨灰盒走过爆破坑，忽然转身将一叠纸砸在周岩脸上。那是被程和彬驳回的七份安全整改报告，最新一份用红笔圈着段话：「山体东侧存在上世纪70年代采矿遗留空洞，建议采用定向爆破而非大规模炸药。」纸页纷纷扬扬落进泥水里，像极了林昭办公桌上永远开着的白色小苍兰——她总说那是「死难者的眼睛」。
当夜，周岩在监控室翻出完整的通讯记录。视频显示爆破前五分钟，程和彬收到承包商短信：「按原计划起爆，额外奖金已汇入你妻子账户。」而系统后台的沉降数据被人为修改过三次，最后一次篡改时间定格在林昭冲向爆破点的瞬间。
他把证据打包发给纪委时，女儿的视频请求突然弹出来。镜头里小河举着歪歪扭扭的乐高摩天轮，奶声奶气地问：「爸爸，林昭阿姨什么时候来帮我拼剩下的呀？」周岩猛地掐灭烟头，火星烫在虎口旧疤上——那是三年前他为了救实习生被钢筋划伤的，当时林昭一边给他包扎一边笑：「周工这疤长得像北斗七星，能给人指路呢。」
结案那天，程和彬因重大责任事故罪被判七年。周岩站在被告席作证时，旁听席最后一排闪过林昭母亲佝偻的背影。宣判后他在法院门口追上她，老妇人从布袋里掏出一本《安全生产事故案例分析》，书页间夹着林昭的硕士毕业照：「她说要成为比你更出色的安全工程师。」
回工地的路上，周岩把车停在跨海大桥。远处正在修建的新码头挂着巨型标语：「大干一百天，争创零事故！」咸涩的海风里，他摸出那顶始终没送出去的安全帽，内侧突然露出几行铅笔小字——是林昭上周偷偷添上去的：「给小河：长大后要帮爸爸检查每个爆破点哦！pS：你爸总忘记系安全带，替我监督他~」
潮水漫过堤岸时，有人看见三十七岁的安全工程师纵身跃入海中。他手里紧紧攥着一顶儿童安全帽，帽绳上拴着的乐高小人随浪起伏，在月光下拼出一串未完成的摩天轮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