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琮做了一个梦。
*
黄昏的雒阳平静又祥和。
他与主公刚刚平定动乱,也刚刚将百姓重新安置完毕。
而后终于有了些闲暇,可以慢慢商量大汉以后的政策,以及对于功臣的奖赏。
汝阴侯身为无可取代的绍汉第一功臣,在雒阳拥有一栋难得的大宅院。
一栋大宅自然少不了仆人侍女的维护……可汝阴侯性情古怪,不喜有人侍奉,执意遣散所有仆从独自居住。
于是,本豪华的宅院便很快生满了杂草,显得有几分荒芜的冷清。
诸葛琮的视角处于天空之上,以上帝视角俯瞰着这座宅院。
他看到汝阴侯从屋中慢吞吞地踱步出来。夕阳映照在他身上,却不能将他温暖分毫。
那时候的汝阴侯高挑而阴沉,冷漠又孤僻。
他不在乎自己穿什么,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自己。
这人总是一身简单的黑衣,黑瞳冷冰冰地瞥视着一切,评估着一切。
“看上去还挺吓人。”诸葛琮打量着过去的自己,“心理状态岌岌可危的样子呢。”
汝阴侯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的杂草,微微侧耳听着院外百姓呼和着结伴回家的动静,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他在想什么?
诸葛琮试图回忆那时的心境。
——可他什么都没想起来。
这很不正常。
诸葛琮缓缓皱紧了眉头。
他的记忆出了点儿问题。消失的不止是死前的记忆,还有这些零碎的、很容易就被忽略的事……
“喂!阿琮!你在做什么呢?”
一道声音打断了诸葛琮的思绪。
这是……师湘?
诸葛琮一怔。
他看到师湘从院外走进来,笑嘻嘻地凑到汝阴侯身侧,勾住他的脖子撇着嘴说话。
“小阿琮,这么大宅子,你自己就住在这样小偏院儿里?”
“虽然师兄知道你节俭,但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点儿……哎呀,要是张子辰那群家伙回来,看到你跟自我放逐一样呆在这边,肯定会闹翻了天的!”
“阿琮乖,让师兄给你安排点儿洒扫的仆人好不好?”
“或者干脆搬到师兄那里住着?师兄家可大了,又没有家眷需要避嫌,你就跟师兄走吧?”
诸葛琮:……?
这一切都跟他的记忆相差甚远。
这啥玩意儿……怎么回事?
他暂且压下内心的困惑,接着往下看去。
汝阴侯将师湘的胳膊甩下去,眼睛依旧看着院中杂草。
“师兄,我说过让你、让你们不要来找我……有一些事需要处理。”
师湘一愣,气呼呼地将自己的脸凑到汝阴侯面前,强迫后者看着自己。
“小阿琮!我可是你师兄!师父说过什么来着?对待师兄要尊敬!”
“有什么事需要瞒着师兄啊?!我们可是连效忠仪式都做了……总之不许瞒着我!”
汝阴侯将脸再度撇开,隐忍地将手臂从师湘手里抽出来,缓缓揉了揉眉心。
他本身气质很是冷淡,可被师湘这么一闹腾,什么冷淡味儿都消失了,只剩下身为小师弟对于幼稚年长者的无奈与纵容。
“……就是因为你这副模样,我才不得不找个偏僻的地方住。”
他正色道:“我并非在开玩笑。这问题很严重,不仅关系到我自己,还有可能会危及整个中枢……”
“现在大汉已经基本平定,张朝等人都不在雒阳,正是去解决它的最好时机。”
说着,人性的温和渐渐从汝阴侯苍白的脸上褪去,只留下了冰冷的决然。
“……师兄,你走吧。”
他转身,从黄昏的日光下离开,沉没进阴影之中。
师湘愣愣地站在原地,桃花眼逐渐弥漫上担忧。
“可是……”
“给我半年时间。”汝阴侯的声音从屋内传出,虽冰冷,但也隐隐带着些温和的安抚,“半年后,师兄再来看我吧。”
师湘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半年的时间虽长,但已经比他预想过的要好很多……至少有了个确切的时间点儿不是吗?
他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小本子开始盘算。
“半年啊!那挺好!刚好赶上你生辰!”
“我看看……他们都想让主公在你生辰前后登基,但主公还是一贯推三阻四只想当大将军,甚至还说让他们从宗室里随便选个傀儡小皇帝……”
“算了,不管他怎么样。总之,关于年号,大家一致推选你提出的‘绍汉’!哈哈哈!”
“再过段时间,大师兄、二师兄和荀昭应该都能回来,咱们师门也能再聚一聚……”
汝阴侯没有再回复。
师湘坐在门边乐呵呵念叨了一阵后,便很是自觉地不再打扰他,迈着轻松许多的步伐转身离开了汝阴侯府。
诸葛琮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深思。
半年后开元……那这场景不就发生在上辈子他死前不久吗?
五胡侵华正是在主公登基前发生的事。
这所谓的问题……
为何会这样严重,使那时的他不得不自我放逐式闭关,将所有人都推得远远的呢?
还有他自己的记忆……
诸葛琮望向屋内,看向过去的自己。
汝阴侯在小小的屋子里蜷缩成一团,瞳孔缩成了针状,表情虽然平静,但却给人火山一样的压抑感,犹如暴风雨前平静的乌云,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出雷霆。
诸葛琮很熟悉这样的表现。
——汝阴侯正在拼命压制内心的杀意与恶意。
他一贯会如此。
负面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便会转化成对于世间万物的憎恶,使他恨不得化为恶龙将眼前一切都燃烧殆尽。
可这负面情绪只会持续短暂的时间……为何会严重到如此地步呢?
他又为何从没有这段记忆呢?
又过了片刻,诸葛琮看到汝阴侯缓缓放松了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将长发重新束好,放在身后。
他疲惫地走到书案前,从暗格中掏出一本册子,执笔开始书写。
诸葛琮直觉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便凝神仔细观察。
汝阴侯将册子翻到最新一页,写道:
【一月十九,晴。】
【杀意愈加高涨,理智降幅超过百分之三十。面对师湘依旧存在杀意,险些酿成大错。】
【诸葛斐未能给出解决办法,他希望我回家一趟。】
【但我无法确保自己能安全抵达颍川。】
【我似乎变成了一个已经点燃引信的炸弹……或者说核弹?哈哈哈……】
【所幸已经找到了压制方法,只需要……】
“咳!咳咳咳!”
汝阴侯忽而咳嗽起来。
他咳嗽得很剧烈,几乎握不住笔,黑色的长袍抖动着,将他过分瘦削的身型勾勒出劲竹般的线条。
文气缓缓溢散在室内。
这文气并非他惯常的轻飘飘如月光般皎洁的淡色,而是泛着浓重的青黑,还夹杂着些许红意……
这是阴曹地府才会拥有的、噩梦般的颜色。
诸葛琮看着这文气,若有所思。
汝阴侯咳嗽了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重新将文气塞进自己体内,将笔放在书案上,走到窗前。
日光已经逐渐消失,树木影影绰绰随风而动。
雒阳的夜晚依旧热闹,汝阴侯可以隐隐望见灯光,听到微风送来的百姓的笑声。
听着听着,他的脸色越来越柔和,柔和到了极致便化为坚决的冰冷。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印绶,忽而微笑起来。
“只需要……”
*
“侯爷!侯爷!”
“侯爷啊啊啊啊——”
他是被一串哭天抢地的动静闹醒的。
诸葛琮微微蹙眉,感觉这场景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压抑住心中的无语,叹息道:
“又怎么了……”
话一出口,他就感到不对劲。
这声音低沉、沙哑,流露出难得的虚弱。
张洪松了口气,将他扶起来:“侯爷,您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脉搏和气息都有些问题……若是您再不醒,那问题可就大了。”
“来,侯爷,快喝药。”
诸葛琮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张洪一抖,手中的药险些洒落一地。
“怎、怎么了吗?侯爷,我办错什么……”
诸葛琮缓缓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你没有办错什么,不必如此惶恐。”
“以及,不要叫我侯爷,我早已不想做什么汝阴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