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凌承业在半梦半醒之间,习惯性地伸手探向旁边的的位置,直到摸着冰冷的丝被时,他才慢半晌地想起自己昨晚宿在东殿,身旁又怎会有人?
不知怎的,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他猛地收回了手,重重拨开丝帘,翻身起床。
福全听到声响,带人进来伺候,一瞄见自家主子那张紧绷的脸,便知今儿这差啊,难当了。
他忙扯起笑容,凑上前去半跪着,边给太子套上鞋子,边道:「殿下起早了。」
「什么时辰了,还早?」头顶上的人冷哼一声,一句便驳了回来。
「殿下说的对,是奴才多嘴了。」福全假意的给自己掌了下嘴,回身招手让下面的人把东西送进来,更没忘记打个眼色,让他们把皮都绷紧些,别惹得主子更加不痛快。
幸好,太子不是个爱拿奴才撒气的。他虽然绷着一张脸,但也没有再说些什么话来吓破底下人的胆子,待宫人给他梳洗更衣完毕,便大步走到外头的餐桌前坐下。
凌承业是在拿起筷子以后,才察觉到桌上的膳食和平日看来略有不同。
「福全!」他瞧着桌上除了常备的粥品和小菜外,还出现了两款从未见过的咸甜豆浆、金黄色的煎饼和另一款混着青葱的烙饼,眼睛一眯,沉声问:「什么东西?」
「回殿下的话,这是用鸡蛋和甜肉末做的蛋饼,那是用葱末和香油揉出来的葱油饼」,福全靠上前来,指着那些食物一一介绍,「和这两款豆浆一样,是太子妃今早亲自下厨准备的,说是想让殿下换换口味。奴才已经让人试过了,东西没有问题,这才送到桌上来。」
换换口味?凌承业瞪着桌上的食物,眉头深锁。她想做什么?是要把小厨房的功夫揽到身上吗?
凌承业心头又是一阵火起,眼一眨便想让福全把东西撤下去,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昨夜那个热腾腾的火锅,嘴半张,终究没有开口,只举筷夹了块葱油饼,再用筷子指了指甜豆浆,让福全给他盛上一碗。
凌承业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思对吃食讲究,平日里小厨房端什么上来,他都不太在意。御厨准备的膳食十年如一日,晚膳还可能有些变化,但早膳来来去去就是白粥伴那十数道小菜,即使弄得再精巧,也的确有点吃腻了。
如果,做饭是任轻欢所能带来的附加利益,他又何不好好利用?
这两天,修筑官道一事无比烦心,使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和分寸。但在宫中的成长跟经历教会了他,气恼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只会让人发现他的弱点,甚至加以利用。愈急愈要慢,愈乱愈要定。
他咬了一口那仍然带着微温,烙得外酥内软的葱油饼,一口接一口的吃着。
备茶做饭,嘘寒问暖,任轻欢想到的妙计,就是这样吗?
「欢儿不知殿下心里头在烦恼着些什么,但欢儿相信凭殿下的才智,问题定能迎刃而解。」她昨晚说过的话,蓦然地在脑中响起。
「若是殿下苦思不到解决方法,或者只是因为之前所想的方向略有偏差?如能换个角度去寻法子,也许问题就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解。」听到任轻欢的话时,凌承业便直觉地联想到她是奉了程惜芙的指令来试探他的心思,让他在修筑官道一事上作出退让的。所以他一生气,就起身离开了。
昨夜的动怒是真的,不耐烦也是真的。但一觉睡醒,静心细想她的话,一个念头忽然地在脑中成型。
修筑官道要用钱,他便苦苦思索,怎样才能说服父皇下旨让户部批出银钱。但只要张复行始终拿「国库不足」四个字来作搪塞,父皇也不好强行下旨,无端担个大兴土木、挥霍无度的罪名,叫言官找到机会,啰嗦起来。
那么,假若想推动官道修筑工程的,是百姓而非朝廷呢?
不是圣上下令要兴建,而是百姓自行筹集了资金,请求朝廷恩准打通全国陆路交通,又是否可行?
在民间,又有哪些人有此等财力物力,足以支撑起这项巨大的工程?
他把喝到一半的甜豆浆搁下——五大航运商!就是这个答案。
凌承业眨了眨眼睛,几乎要大笑出声。
但他只是勉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一掀衣袍站了起来,朗声道:「福全,备辇!」
「是。」福全应了一声,赶紧让人把话传递下去。
虽然太子什么也没有说,但福全却敏锐的感觉到,主子的精神好像突然提了起来。
难道太子妃那块葱油饼配豆浆,真的好吃到这个地步?
这天的朝会上,东宫的人马并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一来便对修筑官道一事提出复议。凌祈原和张复行等人虽有点意外,但也没有蠢得自行提起此事,只在旁静观,等着看太子有什么行动。
却没料到,等到泰民大殿的老太监喊起「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这句老话时,太子仍旧默默地杵在原地,没有动静。
就连高高坐在龙座之上的凌续,也忍不住瞥了长子一眼,但见凌承业始终半垂着头,没有上前发言的意思,他一挑剑眉,这才起身离开。
满朝文武在恭送圣上后,按惯例长揖着身,待太子殿下踏出泰民大殿后,方直起身来,鱼贯离开。
「皇兄且慢!」
凌承业在殿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急步追了上来的凌祈原。
「二皇弟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凌祈原一笑,朝凌承业抱了抱拳:「臣弟想着既然顺路,便和皇兄一块儿走吧?」
凌承业没有多说什么,只微一颔首,和凌祈原并肩而行。
今儿个,父皇没有让他们俩陪着用午膳,凌承业还是按照习惯,要到御书房旁边的小书房办公,若父皇忽然想传他议事,也比较方便。
除了凌承业,凌祈原在御书房旁边也有间小书房。他十六岁便在宫外建府居住,平日进宫,不是到贵和宫请安,便是到那小书房里待着。
换作是以前,凌祈原可没有那么热衷于正事,十天里有九天刚下朝便跑得不见人影,若是父皇召见,底下的人还得满京城的找人。
如今倒好,凌祈原也学着他每天窝在小书房里候传,怪不得连父皇也说二皇子长进了。
可不是嘛,长进了的凌祈原。
凌承业和凌祈原虽是异母兄弟,但身高体型,乃至脸上轮廓皆有几分相似。
从背后看去,就是两副同样宽阔的肩膀、窄细的腰和修长的腿。若非身上蟒服花纹有别,两人的背影几乎就像是镜中重影。
兄弟俩其实也长得肖似圣上,只不过凌祈原遗传了程贵妃那双招人的丹凤眼,叫人一看便知是个多情种子。
而凌承业则从静德皇后那里继承了他外祖莫家那高挺的鼻梁,望人的眼神里有着武家子弟常见的锐利。
纵然如此,这两个同样年轻尊贵的男子,还是叫人一瞧便知是亲兄弟。
东宫及二皇子府的人紧随其后,福全悄悄观察着这两位皇子。
这永安宫是个奇怪的地方,人人皆把「亲情」二字挂在嘴边,太子和二皇子谁又不在意和外祖家的关系?总是变着法子为母家的人谋利益。
偏偏对着这同宗同族的皇兄弟时,就得处处留着心眼,小心提防。恨不得把对方灭了,方觉安心。
但这些话,福全当然只敢在心底里想想,又不是不要命了,谁敢乱说什么?还是闭上嘴巴,紧紧跟着主子吧。
两人走着走着,离开了泰民大殿的范围。
「祈原还以为皇兄今天在殿上,还要再提修筑官道一事呢......难道说,皇兄终于想通了吗?」凌祈原压着嗓子低声问道。
「皇弟此言差矣,哪有什么想通想不通的?」凌承业轻笑,回道:「打通全国交通这等利国利民的大事,势在必行。不过得等个适合的时机。」
「那依皇兄的意思,怎样的时机才算适合?」凌祈原挂着笑,再问。
这次,凌承业没有直接回答,只沉默走了数步,待再开口时,说的都是和原先那个话题毫不相干的事:「有一件事孤一直想不明白......贵妃娘娘何以会奏请父皇,把欢儿指为太子妃?」
凌祈原笑容一僵,转头望向凌承业,只见对方拧着眉,状似深思般道:「思来想去,娘娘此番为的是皇弟吧?皇弟自幼被父皇和娘娘宠着,身边除了三皇妹和五皇妹外,还有欢儿作伴玩耍。 围绕身旁的姑娘多了,便容易磨灭皇弟的上进心。风花雪月,儿女私情之事再好,娘娘当然还是希望皇弟能尽心于正事,为自己挣一个前程吧?」
一个皇子,又有什么前程可挣?
凌承业停下脚步,扭头看向站在身后半步的凌祈原,展颜一笑,「娘娘果然神机妙算,自父皇为孤和欢儿赐婚以后,皇弟便一改先前的懒惰。如今的勤奋不倦,不只是父皇和娘娘,连孤这当皇兄的见了也甚感欣慰。」
凌祈原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凌承业,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站在原地,任周遭空气冷了下来。
东宫和二皇子府的人虽然听不清楚两位主子在说什么,却都能充分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纷纷把头压得更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秋风凛冽,卷起了两人的衣袖。
凌祈原像被寒风刺痛了眼,那双丹凤眼眯成了两根细长的线,仍旧直视着凌承业,用力地把话一字一句地吐了出来:「劳皇兄费心了。过去是祈原太过怠惰,耽误了太多......时间。如今,是再也不能重蹈覆辙了。」
凌承业再次微笑:「但愿不会晚了。」
「怎么会晚呢?」凌祈原往前踏了两步,来到凌承业身前,与他面对面的平视着对方,「不会晚的。」
凌承业瞧着凌祈原,眸中笑意更深:「既然皇弟如此自信,为兄就拭目以待了。」
凌祈原一拱手,语态诚恳:「定不叫皇兄失望。」
话毕,他垂手扬长而去,没有再回望凌承业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