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话。杨县长从桌子上,拿下来了一个纸包:
“这是我上次到北京出差,在王府井书店,帮你买的几本书。我相信对你会有帮助。”
说着把纸包打开,这是一套《外国现代小说选》。
“这几本书,要认真看。现在你的小说里,沈从文的味道,太多了点。这当然不奇怪,不光是你一个人。只要是从我们湘西走出去的,没有哪个,没有有沈从文的味道。毕竟,人家的那个味道,可是太重太重了啊。
“有一些人家的味道,是可以的。只是不能够太多。我回去,还想再看你的《清清沱江水》去了。下次我来,再讨论讨论。“
“呜----”
船,就要下沱江河的鲤鱼滩了。
年轻的沱江河水,清幽幽的。白花花的。滩头,几只大鹅引颈戏水;滩尾,一群水鸟,在寻找着充饥的小鱼。
一船的人,争先恐后,看那水鸟嘴里,活蹦乱闪的鱼儿。
好不热闹,好不稀奇!舱子里头,好挤哟!
今天,正是赶边边场唱歌会的好日子。
你看那苗家的男孩子们,长得好雄势:
头上缠起,青乎乎的凤凰丝帕;身上裹着紧绑绑,齐刷刷的花格子对襟衣;敞亮着厚实的胸脯。那几排胀鼓鼓的布扣子,就像两排挺拔的卫兵!
还有那些秀气的大山里女孩子。好惹人的哟!粉嫩嫩的耳朵上,吊起镂着梅花的耳环;细生生的颈脖上,戴上了刻着龙头瓜子的项圈;白胖胖的手腕上,圈的是石榴花镯子。还有那衣襟上的细牙签儿,胸脯上的连心锁儿……
白澄澄的,全是真银子做的。那小小的身子,只是轻轻一摇。头儿只稍稍一摆。叮叮冬冬,冬冬又叮叮,几好听的哟!
一船的欢乐,一江的歌声。可是只有苟妹的心里,那是最不快活的了!
她想到的是,人家那些男男女女孩子,他们一个个,是去赶歌会,是去找各人,那心上的人儿。可是自己呢,却是要去离婚的!
那些背着竹背篓的女人,挑着重担子的男人,他们却是充满了信心,去镇子里,要做一点小生意。一门心思,是要赚它几个钱,养家糊口用的。
自己哩,丢了圈里头的猪,也舍掉了院子里的羊。不管了门前的柑桔,屋后那些的青毛竹。就是要丢掉了,铺着青石板路,长着好多大枫香树的雀儿寨子。还有天天等她回家,送自己出门的那只,好喜欢的老黄狗。
那可是自己,生活了那么久的家。多么幸福,美满的一个家。
以后,苟妹你,要到哪里去哟!
清晨在楠竹林里,伸出来的青石板路上。雀儿寨里的老表们,都来寨子门口,要送她了。可是他们一个个地,和以前全都不一样了。是板起的了一张张的脸。
那么多乡亲哪个又不想,这只从贵州飞来的画眉子鸟,留在自己的寨子哩!
清官难断家务案!他们哪一个,又有能够留下她的妙法子呀!
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临上了沱江河里的小船时,苟妹的那颗心,已经开始,轻轻地软下来了。
待到那只陪伴了她好几年的老黄狗,死命地咬住了她绣花裤脚时。她真的想,苟妹啊,你现在就“收兵”了吧。回寨子里去。回自己的家里去了吧。躺到心爱的雕花檀木床上,狠狠哭一场,那才好呢。
她偷偷瞟了一眼,她的那位“对头冤家”,名字叫做傩送的男人。只见他那张脸,也是绷得紧紧的,眼睛珠子,睁得圆圆的。还生怕她,走慢了似的!
见你的个大鬼头哟!大坏蛋。
看人家这个样子,她硬起了的心肠。把绣花鞋提了起来,狠命地踢了一脚,那不知趣的大黄狗。那可怜的狗儿,感觉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失望了吧。悲哀地长嚎了一声,掉过头,就跑了开去。
苟妹就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船舱。
哼!你男人,都不怕离婚这个大事。难道我女人,还怕它不成了吗?在这个世界上,在我们寨子里。哪个地方少了光棍。有多少人,会看到有单身女子?
伤心极了的大黄狗,只往前走了几步,就蹲在了河岸上,远远地看着,清清沱江河面上,远去的船。脸上露出来了,对主人恋恋不舍的神色。
它仿佛已经晓得,家里从昨天晚上起。它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就有一些不同往日了。
昨日才放工下来,天都还没有全黑。正在禾场坪里,吃饭聊天的老表们,只听见傩送家里,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原来是两个人,吵得炸开了锅。
人们便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一起跑了过去。只见傩送沮丧着脸,蹲在刀痕累累的椿木门坎上,双手捧着膝头。
脑壳缩在宽宽的肩胛骨里,那架势,分明是不让院子坪坝里的人出来。方方正正的青岩板,镶拢来的坪坝上,四处都是乱糟糟的:
吃饭用的柏木小方桌子,早就被哪个,给掀得底朝天了。汤饭菜皮、烂瓷瓦片、木勺竹筷,还有一角两角的票子,一分两分银壳子,稀里糊涂地,铺了满满的一坪坝。
苟妹胸前,捧着一个白底蓝花印花包袱,站在坪坝的中间。白空空的脸婆上,挂着两颗晶莹透亮的泪珠。圆圆的两只肩膀,正在那里,一抽一抽的。好似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冤枉!
显然的是,苟妹早就听到了,外面那由远而近,零碎的脚步声。便赶快降低了一个调门:
“嫁了你这么久,都有什么好?天天做死了,日日崭苦了。人呵家里的,还是穷。穷穷穷,时时尽受了气,回回都窝囊的很呢。你自己,喜欢认你的穷,你就去认好了。我可是不愿意,跟到你一起,穷这一辈子哩!”
看见苟妹都放低了调,傩送自然也就不敢,再起自己的高腔了。只见他把手挥了一挥,习惯性的,一点儿也不以为然地说:
“好了,好了。你就再莫让人家,都来看我们家里头的热闹了。一个做阳春的人,哪个又稀罕,瓢里碗里这一点,那一点地,去赚人家那几个银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