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衡眼见严老大夫妇二人今天时不时便要低头交谈几句,有时也把冯二等几人都轮流叫过去说话,几人交谈完皆皱着眉头,似有些烦恼,都显得有些沉默,只是严彪仍时不时嚷着
“把弟弟卖掉!把弟弟卖掉!”
林思衡心中明白,必是扬州城里有些事情超出了严老大的预料,又见严老大几人只是时不时把眼睛盯着自己和边月看,偶尔还点点头,一时心里也不免几分忐忑。
上前笑问道:“可是城里出了什么事?难不成这边的买主竟不好找不成”。
几人也并不回他。
待严老大用过晚饭,给其余几人随意丢下几个窝窝头,却又把边月和林思衡叫到跟前,嘴里说道:
“你们严妈妈已经给你们两个谈好了买家,三日后便要有人来看,这几日且吃饱些,长出些肉来,不要给我闹什么幺蛾子。”
说罢,竟给两人一人塞了两个窝头,又盯着他们在眼前吃完,才放他们回去。
又嘱咐严妈妈明天去村里淘换一件旧衣服,叫边月回头把身上衣服换下来洗一洗,好生收拾收拾。
边城眼见这一幕,心中十分忧虑,却也无计可施。
晚上睡觉前,林思衡脑海里琢磨之前严老大说的话,只谈好了我与小边月的买家,却不曾提起其他几个孩子的去处,看来扬州城里的买主,如今竟不好找?
不论如何,三日后就是动手的时机,且看看来得是哪路神仙!
此后两日内,林思衡仍是每日照常出门寻些芋头,不知不觉便堆了有七八个在角落里。
直到第三日凌晨,林思衡仍如往常一般寻些芋头野菜,只是慢慢挪移到边城身边,对他低语一句:
“就在今天。”
语气平淡,毫无起伏。
边城似乎也猜到了些什么,只是紧紧抿着嘴,用力点了点头,手指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刻意被撞击出锋利边角的碎瓷片,并不多说什么。
只是眼底里,一直压抑着的苦闷和痛苦却陡然爆发了一瞬,反将他自己的脸,衬托的有些扭曲狰狞。
吃过早饭,严老大便开始忙活起来,一边叫李四去村落里买几只鸡鸭,并沽几斤酒来,一边又叫严妈妈去接应买主。
林思衡不用严老大吩咐也开始忙活起来,领着边城边月寻了处附近的小河。让边月自去一旁玩耍,其余两人将这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八个芋头,一个一个清洗干净。
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边城其实并不能确定这八个芋头能起到多大作用,两人真正能用来交流的机会也并不多,但他如今已然是无计可施,只能选择放手一搏,只道至不济也得寻机换掉其中一两个才好。
而林思衡,他只怕严老大不用,他这满怀孝心,精心为他们准备的大餐。
回去又等了一阵,李四带着自己采买的鸡鸭跟酒水回来了,严妈妈也紧随其后引来的今天的贵客。严老大连忙将剩下的九个孩子分作两队,将已经换上了那一袭破旧绿裙的边月和林思衡放到前头,其余人都放到后头,引到门外站好。
林思衡抬头望去,分明是来了一个老乞丐,衣衫褴褛,满身灰尘脏污,裤子只剩下半截,脚下半汲拉着一双草鞋,手里还拄着一根泛黄的细竹竿。
严老大似乎也有些错愕,只是看着严妈妈没说话。
那老乞丐嘿嘿一笑,竟从怀里摸出几块银子来。严老大态度立马便热情起来了,赔笑躬身,脚下急走几步,到老乞丐跟前,嘴里亲热的喊着:
“老哥哥实在是贵客,我竟不意如您这样的富贵人竟也如此简朴,可见富贵必有缘由,适才一时见老哥哥气度不凡,惊异不已,竟怠慢了,该死该死,还请老哥哥宽谅一二,酒肉都已备下了,只稍待片刻就好,老哥哥且趁此时候,先看看我这些娃娃如何。”
说完忙回头叫严妈妈去看看后头炖的鸡鸭好了没有,又引着这老乞丐往林思衡这边走来。
天可怜见,林思衡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严老大竟还有这样能说会道的一天!
那老乞丐走近前,也不细看,只略略看两眼,便用手指着站在前头的林思衡与边月说道:
“只这两个尚可。”
说完便径自抬脚上了阶梯,往庙里面走。
严老大见状,叫冯二将其余七个孩子都赶到里间厢房里去,随即领着林思衡和边月进去,与这老乞丐说话赔笑。
半晌,严妈妈端着一口大锅进来,锅里正是已经炖了多时的鸡鸭,林思衡攒的那几个芋头也早已在里头炖的软烂。
严老大连忙招呼老乞丐坐到上首来吃,几人又都各自在老乞丐两边围坐了,冯二也赶过来,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嘴里告罪“来迟,来迟。”又吩咐林思衡与边月两人为众人倒酒。
那老乞丐一见这芋头炖鸡,便直接拿起筷子吃了几大块。林思衡也在一旁连连劝他多吃。只说这原也是严妈妈一番心意,不好辜负了。
边月一边也勤快的用两只手费力端着酒壶,小心翼翼的给几个人贩子斟酒,一边闻着锅里传来的香气咽着口水。
几杯酒下肚,气氛便开始热切起来。严老大问道:
“老哥哥如何只看中这两个,其余几个也都是样貌周正的好孩子哩,老哥哥何不且宽纵一二,一并都买了去吧。
老乞丐也是哼哼一笑:
“如今这陕西大旱,流民们又进不得京师,便都只得南下,你如是早来个一年半载的,我或可帮你都接着了,现如今这扬州城里,你往人市子里头看一看,三两个饼便都已经能换个婆姨了。”
老乞丐又吃了一块芋头,继续说道:
“你也莫看你哥哥我衣着破旧,我这是穿着好办事哩,像这两个颜色好的,老哥哥我也自有我的门路卖出个好价钱来。如其他几个,你若是直接料理了,尚可省几文饭钱,若是实在舍不得,那便照着我之前说的办法去弄吧。”
严妈妈也接口道:
“老哥哥说的话自然在理,只是既然只要这两个,这价钱上,不知可否再抬一抬,我们一路从西边过来,也不容易哩。
那老乞丐冷哼一声:
“既已是说好了二十两,岂有事到临头涨价的道理。
况且我之前教你的法子,你若是愿意照着做,只管打折了他们的腿脚,划了他们的脸,把人往那些富贵人家巷子里一丢,你自己便只管站的远远的看着就是了,这扬州城里豪绅巨贾多不胜数,见他们可怜,只随手丢下一点,便也尽可够你们花用了。”
老乞丐又饮了一杯酒,有些熏熏然,口中继续说道:
“再有你自己个进城以后四处打听着,看看哪一家可有什么得了重病的老员外,须得要小儿心肝做药引的,若果真撞上这好事,能碰到个心善的人家,便是千八百两银子也拿得。”
严老大等几人听了竟还有这般能挣钱的法子,果然一时都意动不已,这真是再没有能比这更轻松的法子了。
于是口中具都奉承起来,各个殷勤劝酒,只承望着老乞丐能再提点他们一番。看看可有现成的需要小儿心肝的人家。而老乞丐这时便又守口如瓶起来,只是闷头吃喝,并不答话。
林思衡面上微微露怯,心中却已然愤怒至极,他没有料到扬州如今采生折割竟然如此猖獗,又或者这老乞丐是有自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因此完全也不在乎叫自己给听了去。
而一旁的边月已经吓得怔住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却不敢哭出声,只是微微抖动嘴唇,可怜巴巴的看着林思衡,脚下也已经迈不开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