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熄灯的铃声早已响过。
男寝室里人不过半，有人钻进被窝，有人坐着窃窃私语。黄河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是酒劲未消?还是心不平静?他难以说清。
他的思绪插上了翅膀，高高地飞翔。
他想，自己十九岁了，明天就要离开学校，往哪里去?还有上学的机 会吗?从眼下看，再没有上学的机会了，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回农 村劳动。
命运啊命运，你咋这样霸道！
任朝阳的话仍在他耳畔萦绕。任朝阳在酒桌上慷慨陈词，说出了他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有力地抨击了现实中的弊端，表达了对前途命运的担忧和抗争，说得真到位!听了好过瘾！好一个任朝阳，好哥们儿，有种!！与我的思想观念完全一致，知我者，任朝阳也！
明天就要离开一中了，这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夜。刚入学时，觉得两年 好长好长，可两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真是光阴似箭啊！
他思绪万千，想到前途命运时，迷茫惆怅；想到现实的不公和社会存 在的弊端时，他义愤填膺；想到时间飞逝时，他不禁感叹。
旁边的一位同学发出了很大的鼾声，那厮睡得好香。可是，黄河西还 是睡不着，脑细胞越来越活跃，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和一串串往事浮现在脑际。他想起了德高望重、慈眉善目的班主任杨汉杰，想起了兄弟般的宫殿柱、 秦志帅、任朝阳、史向前，也想起了王为国、黄河东、魏国忠、祝光明等干部子弟，还想起了唐荷花等美女同学……
曾记得，在入学报到的那一天，他不知道怎么办手续，也没有熟人， 当他正要咨询时，有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师喊他的名字，他十分惊讶，受宠若惊，不明白这位老师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这位老师就是杨汉杰老师。 直到昨天，才明白杨老师一见到他，就能叫出他名字的真正原因。
在下生产队学农的一周里，他不怕苦累，用力干活，每到中午，就汗 流浃背，满头大汗。下工时，他便到一条小河沟边洗手和脸。第三天，他洗脸时，唐荷花在旁边洗手绢，他不好意思主动与她说话，便低着头洗脸。 他洗完脸准备走时，她递上了自己的手绢。他小声说：“不用，不用。”她脸一红，把手绢推给他，低声说：“快擦擦吧，我刚洗过，看你热成啥样了。” 他听出了她对他的关心，于是，他接过手绢，在脸上擦了几下，这手绢好香好甜呀！都香甜到心里去了！他擦完脸，便将手绢还给了她。她看他一 眼，说：“看把你吓的，你慌啥?！”说罢，她又去洗手绢了。
入团的日子是难忘的，入团的场面是庄严的，入团时的心情是激动的。 记得那一刻，他面对鲜红的团旗，举起右手，庄严宣誓。从此，他成了一 名光荣的共青团员。
他忘不了，那一天，他回校晚了，学生食堂早已关门，也没有开水了。 他打算回寝室吃两个凉馍，凑合一顿。这时，唐荷花走到他面前，告诉他，不要吃凉馍、喝生水，她给他提开水、拿热馍去。果然，不大一会儿，唐 荷花给他送来一壶开水和两个热馍。他十分感激，顿感一片温情。
这些已成往事，往事如昨，令人回味无穷。
他还是睡不着，仍在思索，几乎把高中生活回顾了一遍，想来想去， 什么都想到了，觉得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只等明天开过毕业典礼大会和班会，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他心里还不干净，还不敞亮，好像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办，是什么事儿?是什么使他放不下?他想了几遍，不是这事儿， 也不是那事儿，一直想到深更半夜，也没想起到底是什么事情还没办。
夜深了，寝室一片寂静，同学们都进入了梦乡。黄河西也渐入梦境。
他在老家黄村西头的果树园边漫步。果树枝繁叶茂，硕果压弯了枝条， 果子既大又红，看上去令人喜欢，闻一下香气扑鼻。蓦地，有一根枝条上 下晃动起来，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绿色的螳螂在树枝上爬动。他看着看着，螳螂站立起来了，它下穿绿色燕尾服，上着红色小马褂，双翅展开， 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旋转蹦跹。过了一会儿，它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半尺 多高的小美女。小美女下穿绿色长裙，上着红色短衫，伸开双臂，在树枝 上婆娑起舞，舞姿轻柔曼妙。她跳来跳去，跳到他面前，他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小美女竟是唐荷花。他惊愕，大声问道：“荷花，你怎么在这儿?你咋变得这样矮小?”唐荷花并不言语，只是抹一把眼泪，用 下巴颏指指旁边的一棵树。他一看，那棵树旁蹲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块头男人。他明白了，是那个男人施了魔法，将她变成了这般模样，那人想害她。 唐荷花是他的同班同学，而且一向对他很好，现在她有了灾难，他哪有不救之理，他要舍命救她。他大喊一声：“荷花，别怕，我来救你！”他说着， 向那男人狠狠踹了一脚。这时，有人喊：“哎呀，河西，你这家伙，踹我干啥！” 接着，有人推他，他被推醒了。
原来，他刚才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踹恶男人那一脚，实际踹到了邻 铺的胖同学身上。刚才，胖同学听他声嘶力竭地叫喊什么,知道他在做梦， 就推了他两下，问了他一声。
他醒了之后，发现天已大亮，看看身边的同学，回想刚才的梦境，也不知喊出唐荷花的名字没有，他有些不好意思。
清晨，太阳尚未升起。低年级学生已上过早操。黄河西信步来到操场。 操场上有人跑步，有人练拳，有人打羽毛球，有不少晨练的师生。
今天就要离开学校了，他要再看一眼母校的一草一木。这里有可敬的 老师，有亲爱的同学，有天天跑操的操场，有学习的教室，有睡觉的寝室， 还有就餐的食堂，还有挺拔的杨树和龙钟的桐树……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都有感情，都恋恋不舍。
母校啊母校，你是我人生路上的加油站！在这里，我结识了良师益友， 学到了知识，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我感谢您！终生不忘您的教诲！
是呀，现在的人，谁没有自己的母校！谁没在母校留下一串故事！母校能影响你一生，你一生也不会忘记母校，即使到了白发苍苍的暮年，回忆的翅膀也常常带你飞回那如诗如梦的中学时代，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常常 浮现在你的眼前，那一串串难忘的故事常常在你的脑际回放。
他信步走动，沉浸在留恋之中。
“黄河西，黄河西！”他隐约听到一个女生喊他。
他转过身，一看是同学唐荷花。
他朝她走几步，见她含羞微笑、欲言又止，便问：“荷花，你喊我?”
“不是喊你是喊谁！明明听见了还问！”她嗔怪道。
“有事儿?”
“我正想问你哩，你说有事儿没有?”她瞟了他一眼，又说，“没事儿 喊你干啥?”
“你说，什么事儿?”
她没有用语言回答他，而是环顾了一下，见旁边没有熟人，便靠近他， 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过来，说：“给，毕业纪念品，拿着，一会儿 仔细看看。”
她是美女，是校花，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是男生心目中的女神，令很多男生倾倒，有几个男生公开追求她，有几个男生暗恋她，但都被她直 言或婉言回绝了，她甚至对个别示爱的男生不理不睬，许多男生对她是敢想而不敢求。
黄河西虽然对她的印象极好，但没有想到她会给他纪念品，看到她递到面前的笔记本，喜出望外，受宠若惊。
他看着她，想起了昨夜那个奇怪的梦，他在梦中见到了她，还大声喊 她。他想到这里，又有一点不好意思，暗骂自己多情。
他赶紧接过笔记本，说：“谢谢你，荷花！”
“先别看，好好拿着，过一会儿再看，仔细看看。”他正欲翻看扉页留 言时，她说了这一句，然后，扭头就走。
他把笔记本放入上衣口袋里，心说，荷花真好，我本想给她送纪念品， 因怕别人嘲笑，就没敢给她送，这不，她给了我一个笔记本，我却什么也 没给她，显得我挺不懂礼数。他有点自责和内疚。
他身上装着她送的笔记本，好像有块发热散香的宝贝，有暖暖的香 香的感觉。他走了几步，心情平静了一些。他想到，她让我“好好拿着”, 又让我“一会儿再看，仔细看看”,莫非笔记本中有什么玄机?
他走到偏僻处，掏出笔记本，打开一看，中间夹着一个纸包，拆开纸 包，看到一张纸条和一张她的全身玉照，照片上的她笑容可掬，光彩照人， 正对着他微笑哩；再看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钢笔字：吃过午饭，一 定到我爸的住室来一趟，有话要说。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认没有看错，才把照片和笔记本像珍宝一 样地放入衣袋。他问自己，这不是做梦吧?他见那边有人做体操，跑道上 有人跑步，感觉呼入的空气凉丝丝的，才确认这不是做梦。
他冷静了一会儿，心想，她肯定不会给其他男生送相片，为啥唯独送给我笔记本和相片呢?为啥还要约我说话?难道她对我有意思?想到这 里，他喜不自禁，心甜如蜜，直想唱歌。但他转念一想，很快就否定了这 种想法。有几个条件好的男生追求她，都被她用不同的方式回绝了，她怎 么会看上我这个条件极差的人呢?他继续思索着，心中的问号不断，但他 始终不得其解，想不明白她的言行的背后蕴藏着什么秘密。
早晨还嫌时间过得快，可上午又嫌时间过得慢了，原来时间过得快慢与人的心情有关。黄河西终于熬到了中午。
他简单地吃过午饭，返回寝室，偷偷带上刚买来的笔记本和搪瓷茶缸， 匆忙向教工宿舍区走去。笔记本和茶缸是他琢磨了半天，觉得送给唐荷花 比较合适，才从街上的商店买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没看见唐荷花的身影，她是在等他还是有别的事 情?
不大一会儿，他来到了她父亲的住室门口。他踌躇片刻，才鼓起勇气， 轻轻叩响了屋门。
室内传出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屋门被慢慢地拉开一半，唐荷花出现 在半开的门口，她的一只手抓着门内侧的门把。
“进来吧，快进来吧。”她低声说道。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面颊，发现白嫩的双腮上有一层淡淡的红霞，是天 冷的原因?还是因羞涩而至?他不得而知。
他不知说什么好，还没顾上接话，人已到了屋里。 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她，看来是她在等他。
房间不大，但很整洁。后墙角放着一张木床，上面有叠得很整齐的被 子。窗台下放着一张木质三屉桌，桌上有书籍和一块马蹄表。前墙角放着 火炉和几件炊具。
他被她让到桌旁的一把木椅上，刚坐下，她就端来半碗热水，放在他 右侧的桌面上。碗里的水冒着热气，微微晃动，碗底清晰可见。
她在桌子另一端的床边坐下。
她棉袄外边套着蓝褂，脑后扎着两个羊角小辫，一动弹，小辫如同花 枝一样上下颤动。
他闻到了她的气息，不由得向她看去。以前他知道她很漂亮，但没敢 仔细看过她，今天近距离看她，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身材苗条，胸脯微 凸，瓜子脸，柳叶眉，双眼深邃明亮，细皮白肉，嘴唇樱红，牙齿洁白整齐， 真是美若天仙，不愧是校花。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马蹄表的“嗒嗒”声显得清脆而响亮；隔壁房间传来锅勺相碰和大人训斥孩子的声音；他们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他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与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单独咫尺相处。他 局促不安，手脚不知放到哪里好。他不好意思正眼看她，先在室内环视一下， 意思是问：“你爸呢?会来人吗?”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便主动说道：“我爸近段时间一直在家休养， 他有心脏病；心脏病与其他病不一样，一旦发病就很危险，可吓人啦。”过 了片刻，她又补充道：“这里很安静，中午不会有人来。”
“哦，哦。”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室内再次出现沉默。
过了片刻，他抬眼看她，见她正看着他，两人目光相遇，都感到不好 意思，他赶紧把视线移开，她则低下头，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红晕。
“喝水吧。”过了一会儿，她主动打破沉默。
“我不渴，不渴。”他来不及思考，顺口答道，也不知道这样回答是否 合适。
她没有马上接话，而是站起来，走到门口，轻轻把门推上；然后，又到窗前轻轻拉上窗帘，室内暗淡了许多。
“我们今天就要分别，再见面就不方便了。”她低着头说，“你可要把 笔记本放好，千万别把照片弄丢喽！我只有一张那样的全身照片，没舍得 给其他人，唯独送给了你，如果丢失，就再也没有了。”
“我知道。笔记本不会丢，照片绝对保存好！”至此，他明白了她的 意思，心说，她心里有我。
这时，他才想起要送给她纪念品的事儿，于是，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笔记 本和搪瓷茶缸，放在桌面上，说：“给你的，作个纪念。”
她拿起茶缸，上下里外看了个遍，然后，又拿起笔记本翻看。看着看着，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并说：“好看，我喜欢！一定爱惜着用！”
“一点五十分了。”他看了看马蹄表说。
“不是两点半才开会嘛?还有什么急事要办?如果没当紧事儿，再坐 一会儿吧。”她不想让他马上离开。
“还有事儿?”他问她。
“你说呢?”她反问。她沉吟片刻，嗫嚅着说：“说有事儿就有事儿， 说没事儿就没事儿；也算有事儿，也算没事儿。”
“有啥事儿?请说吧。”他觉得她的话有点蹊跷，便看她一眼，问道。
她抬起头，像是用目光责备他。
片刻之后，她问：“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良玉公社黄村大队。”他答说。
“家里几口人?”
“六口，我爹我娘，我奶奶，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再加上我。” 顿了顿，他又说：“我家的条件很不好。”
“我听说过。”停顿片刻，她又说：“人最重要，人好就行，家是人建的， 可以改变。”
“你不知道，我家的条件不是一般不好，是特别不好。”
“别说了，我不想听！”她打断他的话，没让他说下去。她接着问：“你 与黄河东是什么关系?有人说你们是堂兄弟，也有人说你们不是一个村的， 不存在任何关系。”
他诧异，同时生出一丝醋意。他因她提到其他男生而不悦，更何况她问到的是他最厌恶的黄河东呢！爱情都是自私的。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 他在潜意识里爱着唐荷花，对她已有感情，只是以前没意识到或自己不承 认罢了。
“我爷爷和他爷爷是亲兄弟，我们是堂兄弟，我比他大一岁。”他只说到此，没说他们两家的关系不和。
她没有吭声，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的神情。
“你把你的家庭住址写下来吧。”过了一会儿，她把笔记本推到他面前， 递给他一支钢笔。
他把自己的家庭住址写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又把笔记本推了回去。 她拿起笔记本，看着他写的地址，并轻声念了一遍。
“你记一下我的住址吧。”她说。
他把她说的家庭住址记在一张纸条上，然后叠好，放进了衣袋。
“以后我们要保持联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我一定要及时联系， 不要把我忘喽！”她又说。
“行，行，一定！”他听过她的话，一阵激动，心里热乎乎的，又看 她一眼，连声答道。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又聊了几分钟，也说到了瘸哥和瘸嫂的事情。
“我回去吧，时间不早了，一会儿该开会了。”他想，他该走了。于是，便 站起来说。
她没有再拦他。
她把他送出屋门。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胜过千言万语，好像要把对方摄入眼底，存到心中。那一刻，他从她的眼神里， 彻底读懂了她举止背后的含义。
他走在校园的路上，回想着她的一言一行，她虽然未将话挑明，但每 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她的一份情意。他在心里说，唐荷花在与谁谈 恋爱的问题，现在有了答案，不言而喻，原来她爱的是我呀。
他现在心里敞亮了，心里干净了，轻松了，觉得什么事情都彻底办完 了，再没有什么私事需要办了。他现在明白了，昨晚总觉得还有啥事没办完， 却始终想不起来是啥事儿，原来就是他和她见面的事呀，这说明他的潜意识里已有她，冥冥之中已有安排，只是自己没有觉察到而已。
他兴奋一阵之后，又冷静了下来。他想，她的条件这么好，她对我家 的情况也清楚，我和她差距如此之大，按说她是不会看上我的，为什么她对我有情意呢?他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理由。他聪明好学，在这一届学 生中学习最好，老师经常表扬他，同学们敬佩他，他靠学习打出了一片天地， 他这个不得势的穷小子，靠学习赢得了她的芳心。她也热爱学习，虽然学 习成绩也很好，但毕竟与他比还有点差距，她把学习当成了大事儿，把学习好当成了最好的条件。因为他学习特别好，她才看上了他。想到此，他 自问，我能接受这份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