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送到了巷子口便停下了。
“晚上我会早些过来。”卫童说。
凌溪胡乱点了点头,方才在马上,她悄悄用帕子擦着泪,也不知道被他瞧见了没有。
卫童只当没看见她通红的眼睛:“回去吧,要下雨了。”
一直等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里,他才骑马离开。
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离开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前几年有同僚请喝酒,平素刀砍在身上都不皱一下眉头的汉子,说起女儿出嫁,席上竟然红了眼睛。
“好像昨天还是个小丫头,我下了值就缠着我要我抱,要骑在我脖子上,怎么一眨眼就成别人家的了呢?”
旁人听了就笑:“出嫁是喜事,若是一直不嫁,你岂不是更要愁?”
同僚叹气:“一直不嫁,最多就是愁她嫁不出去,可如今真嫁出去了,要愁她的夫君对她好不好,愁婆家会不会欺负她,愁以后日子过得和睦不和睦……唉。”
“只要你好好的,婆家哪敢欺负她?”旁人笑道。
同僚的眉头也展开了些:“也是,只要我在,看谁敢欺负她!”
只是他三年前死了,尸首被人砍了七八刀,刀刀致命。
案子破得很快,是从前一个抓来的人,他下手狠了,家里人接回去的时候就剩了一口气,没几日便死了。
家里人记恨上了他,花了重金雇的人,趁他不备杀了他。
他下葬的那日,锦衣卫的不少人都去了。
卫童也去了,在灵堂上见到了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女儿。
她大着肚子,身边两个仆妇扶着,哭得肝肠寸断。
再后来没过了一年,卫童听说她夫家要休妻,原因是她连着两胎都是女儿,生不出儿子。
他知道其实是因为她的依仗没了。
那时候的指挥使还是刘洪武,他有天晚上去了她夫家一趟,不知说了些什么,进门出门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但那家人自此便安分了,再没提过什么休妻的话。
他们锦衣卫,在外人眼里心狠手辣,如狼似虎,但对自己人,却总归是护短的。
如今他做了指挥使,也如刘洪武一般,对底下的人多有照拂。
他想若是有一日自己不在了,他们也会多关照一下凌溪。
他还给她攒了些嫁妆。
不是钱匣子里的那些,钱匣子里的是给她平日花的,嫁妆是特地留出来的。
没想到钱匣子里的钱她非但没花,还给他多赚了不少。
他也看不到她成亲了,那嫁妆的事,索性他就没说。
卫童总算理解了当初那看着女儿出嫁的同僚。
明明知道她会过得好,可心就是一直浮在空中一样,忽上忽下的,一点也不踏实。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他总算到了北镇抚司。
坐下处理了一会儿公务,他却什么都看不下去,心里总想着手下说昨日凌柏同叶家三小姐一同去西市的事。
那小子分明就还没死心,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再生事。
只希望不要连累到小溪。
正想着,手下又进来了。
“大人,凌柏离开叶府,进了一间药铺。”
……
天色渐晚,凌柏提着不少东西回了家。
凌溪看了一眼,他买了几样青菜,一大块猪肉,还提了一坛子酒。
“哥,我们路上的东西呢?”她问。
凌柏放下手中的菜:“已经买好了,提回来太麻烦,我都寄放在了老板那里,等明日我们雇了马车,到铺子前直接取着便能走。”
凌溪张了张嘴,想说还要打包收拾,但又一想,反正路上还有大把时间,到路上再慢慢整理也不迟。
于是她没说什么,接过菜和肉进了厨房。
卫童到的时候,饭菜刚好出锅。
凌溪笑盈盈地说:“卫大哥,你先坐一下,马上就好了。”
她扬声朝着后院叫了一声:“哥,卫大哥来了!”
凌柏应了一声,从后院转了出来。
见了卫童,他笑着叫了一声“卫大人”。
卫童淡淡地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这屋子他早些年让人来修缮过,小溪偶尔会回来住两日,他对这里还算熟悉。
正巧凌溪端了菜出来,他随手便接着了手里。
“卫大人坐,”凌柏招呼他,“你是贵客,怎能做这些事?让小溪端便是。”
卫童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将盘子放到了桌上。
凌柏张罗着给他倒酒,又对凌溪说:“小溪,你也过来坐下一起吃。”
凌溪擦擦手,走到他身边坐下。
桌上的饭菜都是卫童平日里爱吃的,他没说过,但毕竟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久了,她总能看见他多夹了哪几道菜,慢慢也就记住了。
凌柏率先举起了酒杯。
“卫大人,这杯我敬你。”
不等卫童开口,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些年里承蒙你的照顾,让小溪能够平安长大。”他叹道,“你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只可惜如今我……唉。”他欲言又止。
卫童没有接话,也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便喝下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凌柏。
凌柏避开了他的目光,心突突直跳。
他强撑着笑道:“卫大人怎么不喝?莫非是嫌酒劣?小溪,你别呆坐着,也同卫大人一起喝一杯。”
说着,他又倒了一杯酒递到了凌溪手中。
凌溪飞快地看了一眼卫童,小声说:“哥,我不会喝酒……”
“什么会不会的,过了今日,以后你就再也见不到卫大人了,陪卫大人喝一杯又能如何?”凌柏循循善诱,“左右明日我们也不急着走,你睡醒了再出发就来得及。”
凌溪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也端起酒杯。
“卫大哥,”她说,“我敬你。”
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流入了腹中,她被呛得连连咳嗽。
卫童放下酒杯,在她背后拍着帮她顺气,半晌,她总算缓了过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凌柏十分高兴:“你瞧,这不是也能喝吗?多喝几回就习惯了。”
说着,他又将她的杯子满上,一边对卫童笑道:“卫大人,我们兄妹的酒都已经喝了,只剩你啦!”
卫童的目光从他手中的酒壶移到了他的脸上,一直将他看得连笑几乎都挂不住,才终于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