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接过手,打开其中一封。
看了开头我便知,他写的是我十五岁那年。
“第一次害怕失去你,是你恐慌得了不治之症,又怕我忧虑,你只字不提。但你那两日的愁眉不展,终究叫我看出端倪。
我看你边洗衣裙边掉眼泪,看到你裙袍上的血迹,却只会偷偷看着,嘴拙的不知哄你一句。
若你就此病重离开我,我该当如何,我想,左不过缺个婢女,楚王要向诸国诏示厚待,总归会再安排一个给我。
可新来的,能有你妥帖吗,能有你叫我舒心?大抵是不能的。
于是我向旁人借了医书,细细查阅,方知你得的不是病,是你从姑娘长成了女人。
放下医书,我心中动了躁念。我想,你本就是我的婢女,付出更多也理所应当。”
后面的,我没想再看下去,拿起另外一封有明显褶皱的,想必被打开最多次。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
“……舅舅不能救我离开楚国,却对我的消息了如指掌。包括你有孕的事,你只是旁敲侧击的询问了一个还算相熟的姑娘,只是两个月没来月事,他便送来了夹竹桃。
舅舅的意思再浅显不过,这个孩子不能留。父皇另立太子,想必已放弃了我,我只能寄托于舅舅,不敢有违。
你刚开始腹痛的时候,想过告知我,却见我在小憩,最终没有打扰我,默默走出了屋子。
你总是见不得我受累,不忍我睡着时候被打扰,不忍我少吃一点,不忍我挨冻,不忍我皱一下眉,哪怕再痛苦,你宁愿独自消受。
但我能听见隔壁的动静。
你几度爬起来,艰难的走到门口,大概是想开门来找我,但你没有。
而我连去看你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你前几日还在试探着问我,喜不喜欢孩子,我当时不明所以,没有看出你眼里的期冀,我回答了什么,我已忘了,或许没有给你满意的答案。
我怎么会不想当爹?这世上有谁不想?
可我只能在心中说服自己,生育或者小产的痛苦,对于女子来说都是寻常之事,小产再怎么都不会比骨开十指更痛。
你跪着把木盒埋在树底下,你脸色失血苍白,却没有掉下眼泪。我想,你是如此懂得苦中作乐,这件事定能看开,不会在你心中留下多大的痕迹,而我们总归还能有孩子的。
等我回到故土,等我不再如今日窘迫,总不会亏待于你,也要让你过一过被人伺候,金尊玉贵的日子。
那时候我从未想到,你竟然会离开我去别人身边,那人还与我是不能共存的境地。
许多时日里我都想不明白,背弃我的人怎会是你。
楚国的每一日,我都难以舒心。曾以为那是我最深渊的一段过往,盼了那么多年才从深渊里出来,可如今怎么,却叫我日思夜想的想回去。”
他的字迹越到后头,越发潦草,潦草到有些模糊难辨。
溯儿仰着脸,歪着脑袋,睁大眼睛问我:“母妃,是什么呀?”
我说:“是一段镜花水月的故事。”
溯儿听不懂。
“什么是镜花水月?”
我把纸张折好放进信封中,说:“就像倒映在水中的月亮,镜中的花,你看得到,但那并不是真的。”
那段过往分明经历过,这些字也是在眼前,但都是一场虚无。
溯儿拧眉想了会儿。
“母妃说的不对。父皇说,眼见为实,水中的月亮镜中的花,只要能看到,那就是真的。”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着实有些惊讶。
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会反驳我了,并且对“眼见为实”有独到的理解。
也对。
无论在镜中还是水中,那种皎洁和美落在眼底,是实实在在的。
所以,不能否认它的真实。
这些要归功于孩子的父亲,萧瑾疏在教导他这件事上,往往亲力亲为,思及此处我是心安的。
于是我换了个说法。
“是我说的不贴切。这个故事呢,就像你父皇生辰时放的焰火,盛大,绚烂,转瞬即逝后消散了,还留一地呛鼻的灰烬。”
溯儿若有所思的想了想,想了又想,最后问:“很呛鼻吗?”
与此同时,我鼻梁没来由的一酸。
我说:“是啊。”
溯儿左思右想之后,不高兴的撅起嘴。
“母妃和父皇一样,都说我听不懂的,就是不想告诉我。”
我把这些信都放回多宝阁里,再问他:“溯儿为什么想知道这个故事?”
孩子喜欢听故事,但御书房那么多书,萧瑾疏也有看不完的折子,不见得他追着我问别的书里有什么。
溯儿凑到我耳边,小声说:“父皇好晚好晚不睡,就看这个,溯儿觉得父皇伤心。”
所以孩子其实不是感兴趣这个故事,他想知道萧瑾疏在为什么事不开心。
我说:“父皇若是再看,你就把这东西扔掉。你告诉他,他有溯儿,多抱抱溯儿,别去想一些不值当的事。”
溯儿很认真的点点头,双目炯炯的看着我。
“那母妃会留下来吗?溯儿想吃糖葫芦。”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
“你告诉父皇,母妃有话与他说,空了来见母妃一面吧。”
……
也是终于领悟到帝王有多忙,等了三个月有余,他都没来见我。
这段时日里,我从每日去看溯儿,渐渐变成两三日去看一次,后来变成五六日都没去一趟乾元宫。
但我不去了,萧瑾疏又时常把溯儿送过来。
第三个月,我仗着萧瑾疏应允过的能出宫去住,搬到了别苑里。
当晚,萧瑾疏得空了,在我用晚膳时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顺其自然的坐下来,宫人立刻添上碗筷。
他亲手剔了一小碟蟹腿肉,放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好像三个月的避而不见,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示意在旁伺候的宫人们都退下去。
有些话不适合任何外人听见。
“圣上,君无戏言的,对不对?”
做太子时候的食言姑且不论,但他现在是皇帝,是名正言顺的君,总该言出必行了。
萧瑾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又给自己满上。
他哑声说:“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差,凑合着过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