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十一年,荆州北疆,春恒县。
春恒县原本是个鸟不拉屎的偏远乡下小县,这里远离北疆大营与海岸线,既无山川险阻可依,也无江河湖泊之便,唯靠贫瘠的耕地勉强维系着一方百姓的生计。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黄土矮房,道路坑洼不平,尽显破败之态。
去年年末,战火纷飞,硝烟弥漫。
为了支援前线战事,本就不富裕的春恒县被征收了大量粮草,百姓们勒紧裤腰带,勉强凑齐。
同时,北疆临海的百姓为躲避战火,如潮水般涌入,小小的春恒县不得不敞开怀抱接纳这些流离失所的同胞。
可如今,荆州投降大齐,大齐兵马迅速在海岸线部署防线。
百姓们被恐惧笼罩,虽思念故土,却不敢轻易返回,只能留在被分配的各个县里。
春恒县原本的县令,是个整日混吃等死、大腹便便的昏庸之辈,听闻荆州投降,吓得胆战心惊,生怕大齐兵马入境后,会对他多年来的贪腐行为秋后算账,逼迫他缴纳供奉。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带着搜刮来的金银细软,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窜,只留下空荡荡的县衙门,在风雨中寂寥地矗立了大半个月。
这天,一则消息如疾风般传遍全县:大齐新调任来了一位县令。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众人既担忧新县令会是个严苛残暴的主儿,又好奇这位来自大齐的官员究竟是何模样。
终于,新县令到任的日子来临。
一大早,县城的街道两旁便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
一辆朴素的小轿缓缓驶来,众人纷纷伸长脖子,想要一睹新县令的风采。
有人透过车帘那狭小的缝隙,匆匆瞥见了一个面容清俊的侧脸;有人只看到了他下轿时的背影。
但就这一瞥,百姓们悬着的心竟悄然放下了一些,因为从那身姿仪态来看,来人似乎不是个庸庸碌碌、只会混日子的酒囊饭袋。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新县令并未在众人面前公开露面。
他神色平静,脚步沉稳地径直走进县衙。
稍作安顿后,便立刻吩咐衙役,将县衙里堆积如山、积压已久的公务一股脑儿地全部搬到书房。
整整一天一夜,书房里的烛火未曾熄灭,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在寂静的院子里。
第二天清晨,阳光洒在县衙的屋顶上,给这个沉寂许久的地方带来了一丝生机。
县令走出书房,虽一夜未眠,却依旧精神抖擞。他整理好衣冠,迈着坚定的步伐,正式开始了他在春恒县的任职。
他首先着手处理原住民和因躲避战争而来的百姓的安顿问题。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属审查人口证件,根据实际情况,为百姓们分配合适的居所。
县衙门的人忙得不可开交,都觉得新县令这是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了。
消息不胫而走,县衙里的人走街串巷嘴里没有把门。一天内,大家都听说新县令极其温和,说话温声细语,看上去还十分年轻,明明快到而立之年,却看着像还没及冠。
有些百姓不禁心生疑虑,觉得这样年轻温和的县令,怕是难以在这复杂的局面中有所作为,这火也烧不起来。
第二日,县衙内鼓声阵阵,新县令升堂亲审遗留案件。
他处理案件的速度并不快,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几分生疏,似乎的确是头一回操持这般事务。
然而,他的认真细致却让人无可挑剔,每一个细节、每一句供词,他都要反复斟酌。
可他那过于温和的声音与长相,却让几个平日里横行乡里的县中恶霸起了轻视之心。
当被童子歌温声细语地询问罪过,这几个恶霸不但毫无惧意,反而当场摆起了谱子。
其中一个更是嚣张至极,大言不惭道:
“从前那个县令见了我,都得乖乖给我交供奉,就凭你这么个小娃娃,还想审我?”
说罢,竟大摇大摆地走到桌案前,伸手去弹童子歌的官帽,嘴里还不停地调笑着:
“长得跟个丫头似的,也敢来管爷们儿的事儿。”
那年轻的县令闻言,不怒反笑,轻轻挑了挑眉。
下一秒,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现,伴随着一阵刀光剑影,“吧嗒” 两声,两根手指落在了桌案上。
那恶霸愣了一瞬,随即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惊恐地跌倒在地。
整个公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这才意识到,这位看似温和的新县令,绝非他们想象中的那般好惹。
县令脸上还有被溅到的血迹,却一脸关切地看着那恶霸,赶忙吩咐一旁的县尉:
“快快拿药来,给他包扎一下。”
他低头看了看桌案上的两根手指,又抬头对着堂下众人温声道:
“诸位受惊了,本官带来的几名护卫,行事实在是莽撞,还望大家往后多多担待,习惯就好。”
之后,县令就放着桌上脸上的血迹不擦,不紧不慢地继续审理案件。
就这样轻声细语的将一批罪大恶极的恶霸一一定罪,准备不日押解送往州府。
这么一出,新县令成功立威。
有人说他是笑面虎,有人说他冷血冷心,不过大都拍手称快,只要能惩奸除恶都是好的。
待太阳渐渐西沉,余晖洒落在县衙的屋顶,县衙的大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县令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如往常一样,踱步至衙门后的书房。
他坐在烛火之下,翻阅着堆积如山的案件卷宗,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进来。”
门被缓缓推开,白日里那个挥刀斩断恶霸手指的凶神恶煞的男子,端着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轻声道:
“老爷,您的安神茶。”
县令闻言,像是破功一般闷声笑了起来,抬起头,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老爷、娘娘、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秦侍卫要写话本唱大戏呢。”
秦巍然有些无措的低声道:“您就别打趣我了......”
童子歌双手捧起茶盏,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
他抬眸看向秦巍然,眼中满是感激与诚恳:
“今日多亏有你,我性子软,若不是安排你唱这黑脸,今日这局面,怕是难以收场,更别说服众了。往后,可就真得辛苦你和弟兄们,一直留在这乡下小县了。”
秦巍然神色一凛,连忙摆手,语气坚定道: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等誓死忠于太安帝,太安帝生前郑重嘱托,要我们全力护您周全,我们定当铭记于心,万死不辞。
再说,能留在荆州,守在您身旁,为这片土地和百姓出一份力,可比被调去大齐,为那敌国卖命强太多了。”
童子歌听了,脸上闪过一抹苦笑,轻轻点了点头。
他望向窗外那逐渐暗沉的天色,心中五味杂陈。
秦巍然微微欠身,脸上露出一丝关切与愧疚:“在下斗胆,今日斩断那人手指,见您双手颤抖,莫不是吓到您了?往后,在下定尽量少在您面前动刀见血。”
童子歌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感慨:
“并非是被吓到,生杀血腥之事,我见过的不在少数。
只是,我心里着实有些紧张。我养尊处优十几载,在府里是全家捧在手心疼宠的少爷,在宫里也不过是伺候圣驾一人。
可如今,却要在这春恒县,给几百号人当父母官......”
说着,他抬眸看向秦巍然,目光中满是认真与坚定:
“我原本的性子,确实不是个能当县令老爷的料。
我想学着咱们陛下的样子,恩威并施,当一个称职的父母官。”
秦巍然听闻,眼神微微一动,似有万千思绪在其中翻涌。他微微垂首,轻声说道:“陛下临终前,曾忧心忡忡地说,怕您醒来后会心生恨意,埋怨他的决定呢。”
这时,一阵夜风吹过,透过窗棂的缝隙钻了进来,轻轻摇曳着书案上的烛火。
光影在童子歌的脸上交错晃动,童子歌微微低下头,那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打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片刻的沉默后,童子歌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
“怎会,我如果死了,一定会恨他,但活过来,不什么都明白了吗?”
说着,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迎向秦巍然,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中,隐隐透着几分苦涩:
“他把你们留给了我,可我还不知道怎么用,秦侍卫可否告诉我,你们是为何对他那么忠心的吗?我也想学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