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1973年3月6日
香港“轩尼诗”夜总会
前边又塞车了，田之雄让小郑停了车，自己一个人慢慢朝“轩尼诗”夜总会走去。
最近股市像坐了火箭一样，恒生指数蹭蹭只往上涨，香港社会从上到下跟疯了一样炒股票，有不少人纸面上赚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钱。钱来得容易也就花的快，轩尼诗夜总会生意随之更加火爆，门口常常塞车严重，挥金如土的场景比比皆是。
这里离“轩尼诗”还有两条街，正是傍晚时分，这一带又停自来水了，人行道上水桶和各式容器摆成好几条不规则的长队，穿着木屐的阿婆和拖着孩子的家庭妇女们都不老老实实排队，等着政府的水车送水，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激动地讨论着怎么买股票发财。
田之雄来“轩尼诗”的次数并不多，除了程民康有重要宴请他不得不来外，也就是偶有应酬才来。他觉得一来，大牙肯定不会让他买单，再者，他担心碰上电影圈的那些人，把话传到阿秀耳朵里。今天也是大牙在电话里再三相邀说是有事情，他才过来的。
一进灯火辉煌的大门，歌声、乐声、笑声扑面而来，还没天黑，夜总会里已是人头涌涌了。认识他的接待经理立刻迎上前来，弓着身子满脸堆笑道：“雄哥来了，欢迎欢迎。大牙哥吩咐过了，这边请。”说着，前边领路把田之雄带到一间大包房。
接待经理推开两扇包房门，田之雄不禁皱了皱眉，里面一大桌子人正大吃大喝，男男女女交错而坐，男的衣冠楚楚，高谈阔论，女的则穿着暴露，身姿婀娜，显然是舞女，说话声、笑声、娇嗔声满屋，像个菜市场般热闹。黄大牙坐在主座上喝得脸通红，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看见有人进来，包房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大家都看向刚进门的田之雄。
黄大牙立刻起身小跑过来，一叠连声：“雄哥，雄哥，你怎么才来呀。不好意思啊，我们都开吃了。”随即转脸对接待经理呵斥道：“还不赶紧叫服务生来，把桌上的全都撤掉，重新上一桌。”
说罢，拉着田之雄到主位坐下，自己则站在田之雄身边，对众人说道：“诸位，诸位，这是我老大，雄哥！”又向田之雄一一介绍道：“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这是陈老板，金银交易所的股东。”
“这位是恒发股票经纪公司的胡老板。”
“这是我的股票经纪师王先生。”
“这几位都是上市公司的老总，钱先生、孙先生、周先生……”
“这是我的拍档肥佬曾，哦，对了，你们认识的。”
满桌的人田之雄就认识一个肥佬曾，想当年在九龙，肥佬曾为了争地盘还曾绑架过大牙和莫之英，还是田之雄只身使诈救出了黄大牙和莫之英，没想到现在肥佬曾倒跟大牙穿一条裤子了。
肥佬曾倒是没怎么变样，还是肥头大耳一副猥琐的样子。他倒是毫无尴尬的表情，反而兴奋地跑过来一口一个“雄哥”亲热地叫着。大牙在一旁大喇喇地介绍道，肥佬曾现在帮他打理“九龙那边的事务”。
服务生很快将台面收拾干净，重新铺上了洁白的桌布，又飞快地摆了一桌子各色菜肴，正当中一只硕大的澳洲龙虾。过了会儿，又很郑重地端了一只砂锅上来，揭开盖子，是一锅海鲜粥。
黄大牙挽起袖子亲自给田之雄盛了碗粥，“雄哥，食碗粥先。”
众人见大牙对田之雄恭敬的样子，都有些惊异，估计田之雄来头不小，纷纷举起酒杯过来敬酒。黄大牙喝了一声：“等一等，等一等，让我老大喝碗粥先！”
田之雄放下粥碗，端起高脚玻璃杯，拍了拍大牙的肩膀：“先同大家饮一杯先。”又对众人道：“我来迟一步，先自罚一杯”，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拿起红酒瓶“咚咚咚”倒上大半杯道：“大牙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这一杯我敬大家。”他端着酒杯，与众人一一碰杯，又仰头干下，豪爽的做派令众人纷纷称赞。
田之雄喝了碗粥，只觉得鲜美异常，又盛了半碗，用汤羹搅了搅，才发现里面居然有好几只硕大的鲍鱼还有些瑶柱、虾仁和不知名的海味。
黄大牙得意地说：“雄哥，怎么样？这粥够味吧。”
田之雄低声笑道：“大牙你真是发达了，用鲍鱼熬粥，穷奢极欲啊。找我什么事？”
黄大牙哈哈大笑：“冇事，冇事！（没有事，没有事！）请你雄哥来，就是来享口福的。”接着对大家大声张罗道：“来来来，大家都尝尝，香港独一份——鲍鱼粥。”
众人很快将一大砂锅鲍鱼粥瓜分一空，交口称赞味道鲜甜。胡老板吃完一碗意犹未尽，打趣道：“大牙哥，粥呢，的确美味，可一人只得一碗，吊喉吊颈的，仲有冇啊？（吊起食欲，还有没有啊？）”
大牙更加得意：“这个粥可是上好的四头南非鲍加上瑶柱、大虾慢火细熬几个钟才熬得的，除了轩尼诗，边斗有得食啊？仲有？仲有嘅，（哪里能吃到啊？还有？当然还有）我大牙什么时候让兄弟吊喉吊颈过。喏，这个烧鹅，师傅呢是我从镛记挖来的；这个鱼蛋，你们尝尝，跟外边的鱼蛋有什么不同？嗯，尝出来没？这是用老鼠斑做的！”
众人哗然，“哇，大牙哥，你太会享受了，咁贵嘅嘢拿来煮粥，用老鼠斑做鱼蛋，总督府都没有那么奢靡啊！”
大牙更加得意，“这算得了乜嘢（这算得了什么），等一阵上主食让你们再大吃一惊。”
众人更加亢奋，纷纷嚷着：“依家上，依家上。（现在就上，现在就上）”
大牙拍了拍手，冲着垂手站在门边的服务生喊道：“让后厨上捞饭。”
没过一会儿，房门大开，两个服务生推着铺着雪白餐巾的餐车走进来，餐车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细白瓷汤盅，下面还点着布菲炉加热。
服务生小心翼翼地把汤盅端上桌，轻轻揭开盖子，褐色的浓稠汤汁包裹着晶莹的细丝，里面的食物如扇形梳状，形状完整，那汤汁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泡。
陈老板是见多识广的人，脱口而出：“好靓的鱼翅！”
其他人光听过没吃过，又不想露怯，便纷纷附和道：
“哇，好劲啊！”
“今日有口福了。”
“咁完整嘅翅，师傅好手艺。”
……
鱼翅是名贵的顶级食材，完整的排翅更为难得，但最难的还是烹饪鱼翅的功力，要知道在当时，即使是香港的寻常有钱人都很难吃得到鱼翅，就算是顶级宴会，也只是每人分到一小盅意思意思。
黄大牙出手不凡，一下端出这么大一盆鱼翅，着实让众人惊叹。几个陪吃的舞女被豪阔场面镇住了，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盆鱼翅，有的忍不住喃喃自语：“哇，这要好多钱的喔！”
大牙心里对菜式效果十分满意，他得意地拿过饭勺，把鱼翅下面的米饭翻起来搅了搅，对众人道：“浓汁鱼翅加泰国香米，这就是本店首创的美味—鱼翅捞饭！”
众人又是一惊。
米饭本是中国人最寻常、最司空见惯的主食，把最豪奢、最昂贵的鱼翅做成最普通的盖浇饭，这份心思还真是惊世骇俗，意义只有一个：炫耀阔气！
众人很快便把一大盆鱼翅捞饭瓜分一净，边吃边赞，七嘴八舌：
“鲍鱼粥、老鼠斑鱼蛋、鱼翅捞饭，香港的四大家族也不一定有这个口福啊。”
“是啊，大牙哥真是大手笔，引领美食风潮啊。”
“大牙哥在股市赚了多少啊？这么有气魄。”
黄大牙听着满桌奉承，很是受用，大大咧咧道：“男人嘛，在外打拼赚钱为什么？除了给老婆花，也不能亏待自己啊，不补补，回头精力不济交不了公粮，老婆会给戴绿帽子的。”
众人哄堂大笑：“就是就是！”
那几个上市公司老板竞相说：“大牙哥，说得有道理，明天起，我每天中午从你这里订三份鱼翅捞饭当工作餐。”
“我也订，我每天晚上订五份，拿回去跟老婆孩子一块吃。”
“我订六份……”
大牙一脸坏笑：“发鱼翅很麻烦的，我这里每天最多限量三十份，多了没有。价钱吗？友情价，每份一张大牛。”
是时港币最大的面额是500元，俗称“大牛”，一般大学老师或政府中级公务员月薪不过一千到两千左右，普通打工仔月收入也就几百元而已。一顿饭顶了一个月工薪，几个老板硬着头皮咬着牙纷纷说：“不贵不贵！”，“大牙哥义气，值得。”
田之雄暗自发笑。
股票经纪公司的胡老板开了腔：“这轮牛市，大家都很开心，看趋势牛气冲天啊，大牙哥有没有想过再加仓啊？有意愿的话，可别忘了我恒发公司啊。”
黄大牙一拍桌子喝道：“胡老板，你不够意思！”众人都吓了一跳。“你知道，兄弟我是混社团的，做梦都想发财，手里一大帮弟兄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哪有人懂什么股票证券那些鬼嘢，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你这么晚才告诉我，你不够意思！”
没等胡老板解释，大牙又换了副狡黠的面孔对众人说：“不过嘛，也不算晚，老胡让我在500点的时候买了几支股票，现在都翻了两番了，哈哈哈。”
众人跟着大笑起来，竞相炫耀自己的回报。
姓王的股票经纪说：“大牙哥，我有个客户赚了十倍都不止呢。”
他身边的钱总摇晃着脑袋，道：“我的纺织公司刚开张，受高人指点上了市，一匹布还没生产出来呢，股价一路涨到50块了，真是钱淹脚面，只管弯腰捡就行了。”
“是啊，谁还那么辛苦做实业，一本万利啊。”
陈老板身家比在座的高好几个档次，又是股票交易所的股东之一，自然要显出与众不同的见识。他咳嗽了两声，等大家安静下来说道：“诸位，我有个基本判断，就在本周，恒生指数肯定冲高到1750点以上。”说罢，有意停顿了一下。
果然，众人兴奋的表情溢于言表。
“陈老板，有什么内幕消息吗？”
“对呀，陈老板，有财大家发嘛。”
陈老板环视了一圈，竖起一只手指头慢悠悠地说：“其一，龙头股汇丰银行马上会宣布高配送方案，每股派3块5的股息，每5股送一股，同时将一股拆细成10股……”
话音未落，众人如沸油锅里溅入凉水，顿时炸开来。
“哇，咁大的手笔！”
“每股派3块5，那要是持有两万股岂不是轻松入袋7万？够普通人好几年的工资了！”
“真喺够肋够聪明（真是够漂亮够聪明的），一股拆十股，那贩夫走卒都买得起啦，那股价还不涨上天啊？！”
陈老板又得意地竖起第二只手指头，“还有第二，港府可能很快就要宣布，香港即将修建地铁！”
“哇，这又是重大利好啊！”
“工程基建还有交通股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呢。”
“岂止，这么大的工程对经济推动力会很大的，几乎所有的股票都会从中受益喔。”
“今年又恰逢牛年，正是名副其实。所以呢，这么多好消息推动下，股票指数想不推高都难啊。”
众人兴奋地议论纷纷。
香港证券市场起步不久，没有什么监管可言，更没有什么严格追责内幕交易财务造假之说，真假消息满天飞，交易所、上市公司、投资方、证券行沆瀣一气欺骗股民的事情时有发生，因此，被财富神话冲昏了头脑的人们，在轩尼诗出现这一幕也就不奇怪了。
坐在身边的胡老板见大牙对田之雄言必称老大，以为田之雄也是社团大佬，便低声对田之雄道：“雄哥，你势力大，身家厚，要是有理财的需求，小弟可以效力啊。我保证只赚不赔，帮您免费开户，受托买卖，还有，前三单免佣金！”
田之雄一晒：“我可没大牙那么多钱，而且我对股票什么的一窍不通啊。”他环顾了一圈让酒精和发财的欲望烧得脸通红的众人，“你还是跟他们这些有钱人下功夫吧。”
话不投机，胡老板有些讪讪的。
见宴席到了尾声，胡老板嚷了一句：“今天台费我发!”，便拿出一叠500元大钞，给每个作陪的小姐一人发了一张，小姐们个个笑靥如花，纷纷道谢。发完了，手里还剩一张，胡老板“啪”地打着打火机，点燃了那张500元“大牛”，等火苗旺了，才在众小姐面面相觑之下，点着了叼在嘴上的大雪茄，潇洒地将烧了一多半的残钞扔在烟灰缸里。
黄大牙满脸通红笑骂道：“食屎啊你，跑到我这里充大头。”
等众人纷纷乱乱都走了，黄大牙和肥佬曾坐下来陪田之雄。大牙口齿不清道：“雄哥，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请你……一起发财。你这……身份不方便，我出本……赚了算你的，赔了算我的。”说着，他指指肥佬曾，“我要玩把大的，我……已经让肥佬把九龙那边的……几块地都抵给银行了，全都投进……股市。行情那么好，错过了就没了。”
肥佬曾在一旁谄媚地点点头：“钱明天就到账。”
田之雄看了看醉意熏熏的大牙，估计现在说什么大牙都听不进了，便站起来说：“你都喝成这样了还聊个屁啊。股票的事情呢，我也不懂，这样吧，等过两天你找我，我们再好好聊聊。”说罢又回头嘱咐肥佬曾：“等他酒醒了，务必跟他说，别把自己的身家都压上去，最起码，这家轩尼诗别抵出去，就说是我说的。”
肥佬曾连连点头，大牙已经趴在桌子上发出轻轻的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