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1965年2月15日
广州
陈振忠自己开着车直奔沙子河劳改农场,饭也顾不上吃,他希望尽快把好消息告诉欧淑芬,哪怕早一分钟也好,他太理解两年来欧淑珍内心的煎熬和痛苦了。
一到农场,他没有进场部办公楼,直接大步向欧淑芬一家的住处而去,到跟前却发现大门锁着。他四下张望了一下,正是中饭时间,不远处的食堂里倒是很热闹。
他向食堂走去,刚到食堂门口,正好碰到刚吃完饭的场长出来。
“陈处长,稀客呀!吃饭了没有?”场长跟他很熟,是四野转业下来的东北人,以前在厅里当过副处长。
陈振忠把场长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欧淑芬呢?我有急事要找她。”
场长打着哈哈:“我当啥要紧事呢,还以为你上我这嘎达逮潜伏特务呢。”
陈振忠真急了:“我真有急事!”
场长收敛起玩笑:“哦,她母亲突然发病,咱这儿的医务室条件不行,治不了,就派车给整县医院去了,张国庆一块儿去的,出不了事儿。”
陈振忠问:“什么病?厉害吗?”
“咳,老毛病,年纪大了,难免有个高血压心脏病啥的。医生说,看样子像是心梗。”
陈振忠严肃地说:“这一家人你可要给我看好喽,有个三长两短小心我找你算账。嗯,还有一件事先告诉你,厅里已经批准解除对欧淑芬的监视居住措施了,这说明她跟那件事情没关系。厅里还决定恢复她的原有级别和工资,暂时先安置在你农场就业,以后再根据需要另行安排。你知道就行了,可别开大会嚷嚷出去啊。听到没有?”
场长连声答应,随即问道:“你吃饭没有?没吃到我们这破食堂随便吃点儿?”
陈振忠拔腿就走,摆了摆手,头也不回朝车子走去。
说是县医院,其实很简陋,只有一栋两层小楼,一楼门诊,二楼住院,院子里还有几间平房。
陈振忠走进医院,在一楼的门诊窗口问了问,便匆匆上了二楼。他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满脸焦急神情的欧淑芬和一个三岁左右、乖乖坐在长条椅上的小男孩。
看见陈振忠来了,欧淑芬怯生生低声叫了声:“陈处长”,双手在胸前紧紧地缠绕绞动,显出内心的局促和紧张。那个小男孩也从木条椅上溜下来,躲到欧淑芬身后,小手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襟。
陈振忠忙问:“老人怎么样?要紧吗?是什么病?”
欧淑芬的眼泪夺眶而出:“听医生说可能是心梗,但是这里条件有限,只能服了点药先观察,如果要手术,这里做不了。”
陈振忠一听,怒从心来:“张国庆人呢?”
欧淑芬忙解释:“张队长下楼给孩子买吃的去了。”
正说着,张国庆从楼梯上来,一手拎着个袋子,一手小心翼翼端着杯冒着热气的水。“陈处长,您来了。”
看到这副情景,陈振忠火气发不出来了,他瞪了张国庆一眼,转身推开病房门。房间里一溜摆了四张病床,可只有靠门边这一张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床边还守着个正在看杂志的年轻护士。
那护士用粤语说:“你喺边个啊,随便入来,出去!出去!(你是谁呀?随便进来,出去,出去!)”
陈振忠说:“你们院长呢?我找你们院长。”
护士改用半咸不淡的普通话答:“院长不在这里啊,院长在下面院长办公室啊,喏,就在下面的平房里。”
陈振忠扭头出了病房,下楼找到挂着“院长办公室”牌牌的小平房,向院长掏出了工作证。“院长,请你现在就给楼上那位老人办理转院手续,找辆救护车,立即送往省公安医院。”
院长看过工作证,恭恭敬敬地双手奉还,满怀歉意地说:“哎呀,是陈同志啊,真是抱歉,我们这里条件太差,有些疑难病症没办法看,那位老太太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没办法确诊啊。”
“不能等了,马上转院到省里做吧。”
“好好!我马上陪你去办转院手续。可是我们医院只有一辆救护车,出去还没回呢。”
“我有车,快!”
医生护士七手八脚把老人抬下楼。陈振忠把副驾驶座位放倒,对欧淑芬和张国庆说到:“尽量让病人躺平,盖好被子,你们两人和孩子坐到后面,我们马上赶到省公安医院去。”
路上空空荡荡没几辆车,陈振忠把车子开得飞快,心里却平静了许多。他从后视镜看去,张国庆一脸局促不安,欧淑芬的表情则是紧张、焦虑、感激杂陈,只有坐在中间的孩子香甜地吃着张国庆买来的包子,两个眼睛不停地向两边的窗外望着,满脸兴奋和好奇。看着瘦弱而胆怯的孩子,陈振忠心里一阵抽搐。“一转眼,小义都长这么高了!小义,你还认识叔叔吗?你小的时候叔叔还给你照过相呢。”
田小义不说话,攥着包子,扭捏地往母亲怀里钻。
张国庆手里还端着那杯水,用溺爱的眼神看着孩子:“小义,还吃吗?吃完了喝点水。”欧淑芬用感激的眼光看了看张国庆,推了推身上的孩子,“去,谢谢张叔叔。”
陈振忠两眼望着路前方,说到:“欧淑芬,我今天来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张国庆,你也听着。”
欧淑芬眼里瞬间爆出一团光芒,她直直看着陈振忠的后脑勺,期待着下面的话。
“经厅党委批准,正式对你解除监视居住措施,并恢复以前的级别和工资,先暂时安置在沙子河农场就业。组织上让我征求一下你本人的意见,看看是否愿意到广州郊区或者外地的国营工厂去工作,组织上可以帮助安排。”陈振忠又看了一眼后视镜,看见欧淑芬眼里的那道光芒慢慢暗淡下去,但表情已经柔和了许多。
陈振忠继续说:“张队长,我已经向你们场长讲过了,估计过不了几天正式文件就会下来,但只限组织内部掌握,不做公开传达,也就是说,临时安置就业的事情由农场内部把握。另外,在欧淑芬监视居住期间,你较好完成了任务,没出什么事情,对老人、小孩也颇多照顾,我个人表示感谢。以后你们就是农场的同事了,更应该相互帮助。”陈振忠的话说得很有分寸,既传达了组织的决定,又鼓励他们“相互帮助”,还私下表达了谢意,只是这份感谢只代表个人。
“不敢当,陈处长,这是我应该做的。”张国庆忙说。
“我还能回原单位上班吗?”陈振忠身后传来欧淑芳怯怯的声音。
陈振忠明白,这是欧淑芬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既然丈夫的事情并没有弄清楚,那么,解除监视居住措施和重新安排工作让欧淑芬误认为,组织上已经认定至少她是清白的。当初,她被从办公室当众带走,并当场责令她脱下警服,让她蒙受了奇耻大辱,她希望能在众人面前洗刷耻辱,重获尊严。一瞬间,陈振忠,感受到了这个弱女子内心的要强和刚烈。
“这个……恐怕……目前还不行,你原来的单位可是做出了组织处理的,毕竟……毕竟那个事情还没解决。”陈振忠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欧淑芬不再说话,搂紧孩子,头倚靠在车窗边,两只眼睛失神而又疲惫地望着窗外掠过的一棵棵木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