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衙署,陷入冗长的寂静。
衮衮诸公循着视线看过去。
太上皇同样注视着内廷权宦。
贾环平静道:
“夏公公,该袒露自己的暴行了。”
夏守忠满是沟壑的脸庞带着和蔼笑意,温声问:
“悖逆小人,除了诬陷杂家,临终前还想陷害谁?”
太上皇近乎是一瞬间勃然大怒,用极度讽刺的眼神俯瞰着贾环。
能不能像一个枭雄一般赴死?
在权力中枢,在史官秉笔之中,俨然成了一条见谁咬谁的疯狗,就不怕天下人戳脊梁骨?
内阁首辅面色凝重,他恭敬看向太上皇。
示意太上皇可以先行离去,不用再听疯癫之人的恶语。
“陛下,尽快拟旨!”九卿之一的御史大夫低声催促。
天下政令之地,不容垂死挣扎之人继续胡言乱语!
皇家尊严,朝廷颜面,都要被这无法无天的恶獠给摧残得一干二净!
其余重臣各个脸色铁青,甚至那几个效忠太上皇的权宦都觉得荒诞好笑。
夏守忠是谁?
御马监掌舵!!
最重要的身份是六宫都监!
整个紫禁城的后宫都受到这位管辖,他能决定宫廷妃子的命运,每个妃子背后都有一个个势力世家。
他想要哪个妃子得宠,就能设法让万岁爷去哪一座宫殿留宿!
可想而知,夏守忠在万岁爷心头的地位!
他授意武林暴徒割掉万岁爷内弟的头颅?
这话传出去,天下苍生都要笑掉大牙!
太上皇暴怒难遏,快步走出衙署。
然而。
贾环一字一顿道:
“夏公公,若没有确凿证据,我会看向你?”
“终南山,火莲老人!”
霎那,夏守忠脸庞绷紧,太阳穴轻微跳动。
气氛陡然寂静。
衮衮诸公都是庙堂老狐狸,敏锐捕捉到夏权宦的细微变化,顿时间有些匪夷所思。
为何要紧张?
砰!
太上皇折返回来,重新坐在首座。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贾环,眼神透着难以置信。
无边无际的沉默,衙署空气近乎凝固。
殿内漏刻滴答滴答,殿外暴雨倾盆,诸公满腔情绪逼至山巅,亟待宣泄坠落!
明明是毫无理由地栽赃,为何要紧张到失态?
贾环一步步走来,笑着说道:
“还不承认?”
“兵部左侍郎,丘九节!”
夏守忠手脚冰凉,表情僵硬如铁。
他在权力场四十载,从未有过如此窒息的时刻。
也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个能够勘破人心的存在。
他想竭力辩解,可他甚至都不敢翕动嘴唇。
因为他知道,自己说话会颤抖。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这种处境之下保持平静。
两人近在咫尺。
贾环注视着他浑浊的眼眸,蓦然扭头看向太上皇,掷地有声道:
“陛下,立刻调派亲信拘捕罪犯!”
说罢指了指自己的衣襟。
蟒袍太监从里面取出一张湿透的密信,展开浏阅后上呈首座。
太上皇看完之后,突然间闭上双目。
他勉力克制震惊的情绪,慢慢让自己恢复情绪。
可如此惊骇的反转委实让他猝不及防!!
沉寂了许久,太上皇红光满面,环顾几个亲信:
“尔等率人拘拿涉案恶獠!”
两个内阁辅臣以及三个司礼监权宦带着密信迅速离开。
皇城御道,锦衣卫秦镇抚使即刻召集人马。
突如其来的一幕,直让江无渊表情变幻,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内阁衙署里,夏守忠始终呆立如泥塑。
诸公缄默无言,满腔情绪激荡不止。
贾环是无辜的?
太上皇再无半点愤怒,目光柔和地看向浑身血渍的年轻人,温声道:
“孤等着审阅罪证!”
衙署诸公目光恍惚,局势瞬间颠倒莫过于此。
整个神京城都想不到,让家眷奔逃的贾环竟然真是清白无辜,而且用惊世骇俗的手段揪出隐匿最深的罪魁祸首?
这一刻,众人想起贾环走进衙署的那一席话。
他为何愿意背负滔天骂名,他为何甘心身败名裂?
难道幕后之人是皇帝?
诸公毛骨悚然!
完全不合常理,可帝王心思难以揣测。
漫长的等待。
只两刻钟,尊贵龙辇停在内阁衙门,浩浩荡荡的内侍簇拥着皇帝。
“恭迎圣上!”
群臣毕恭毕敬地作揖执礼。
景德帝头戴冠冕身披九爪龙袍,他疾步踏入衙署,脸色笼罩着可怖阴霾,森冷的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在内侍搬来的御座静静坐下。
这是一头暴怒至极的真龙,怒火完全吞噬整座内阁。
在压抑到顶点的氛围之中,时间缓慢流逝。
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死寂,准确来说,谁都在忐忑地等待。
直至内阁高阁老快步归来。
他表情严肃,低声禀报:
“陛下,经查证,兵部府库遗失了一批甲胄弓弩,用其余军械替代,兵部侍郎、兵部主事承认罪行,时间都对上了,就是国舅府柴房那一批,数目一致。”
“西域匹夫唤作火莲老人,承认私闯国舅府,行残害恶举,内廷四位太监已被拘捕,供述他们亲自前往终南山邀请火莲老人,其中御马监李内侍亲口交代,夏公公就是要嫁祸贾环。”
“当晚……”
苍老嗓音不疾不徐,诸公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太上皇健步如飞,声色俱厉道:
“狗胆包天的奴才,告诉孤,为何要栽赃贾环?!”
众目睽睽之下,太上皇步伐轻盈,几个呼吸间就跑到夏守忠面前,浑身散发极度恐怖的帝王威严。
太上皇加重语调,咆哮道:
“难道是有人暗中指使?!”
话音回荡不止,内阁司礼监的高官们屏气凝神,甚至都不敢呼吸。
太上皇直指当今陛下!!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皇帝迫害臣子在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可一旦迫害失败,而且还有皇权力量制衡,那就是一桩巨大的政治丑闻了!
残暴昏庸的帽子是摘不掉了!
景德帝目眦欲裂,双目几欲迸射怒火,死死盯着肆意妄为的大伴。
他没有说话。
帝王无需向苍生解释!
扑通——
事已至此,夏守忠跪倒在地,没有声嘶力竭,只是用一种低乞的磕头姿态,颤声道:
“是奴才鬼迷心窍,一时冲动,想给忠顺王爷复仇,让姓贾的举族尽诛,身败名裂。”
说着双眼通红,死死盯着贾环,脸庞狰狞道:
“但国舅之死,跟老奴没有半点关系!恳请陛下明察!”
哐当!
太上皇突然抄起镇纸,狠狠砸在夏守忠头上,雷霆震怒道:
“叛国悖逆的狗奴才,还想再次栽赃贾环?”
“姜无涯造反,轮得着你一个奴才愤懑?告诉孤,究竟是谁指使你行滔天恶举?”
镇纸砸来,夏守忠头顶鲜血淋漓。
他面色苍白,声泪俱下地嚎叫:
“万岁爷,奴才已经承认自己的罪行!”
“是奴才动用私刑折磨国舅。”
“可奴才从未想过要杀掉国舅,事已败露,奴才有什么不敢认的,但奴才没做过杀人悬头的恶举!”
说着神色狰狞如地狱厉鬼,对着贾环就是一阵咆哮:
“姓贾的,你就是杀人凶手!”
然而,换来的却是衮衮诸公满脸愤怒,御马监同僚都痛心疾首。
证据确凿,自己承认,还要诬陷?
他们险些迫害一个清白无辜的社稷忠良!
难以想象,十九岁的年轻人默默承受万千骂名,独自忍受朝野口诛笔伐,差点让九族陪葬,却始终为姜家尽忠尽职!
“我是凶手?”贾环大步向前,字字珠玑:
“仇恨我?没有我,你就能逍遥法外了?”
“可我身为天子亲军,誓要为国舅爷复仇,让他九泉之下能够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