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石门在晨雾中轰然开启,潮湿的风裹挟着山桃的芬芳涌入,吹散了弥漫百年的佛香。孙悟空站在门槛处,新生的躯体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身染血的袈裟已被山风撕成碎片,露出的胸膛上,一道淡金色的疤痕从心口蜿蜒至肩胛——正是当年金箍棒击碎六耳猕猴肉身时留下的印记,此刻却像一条沉睡的金龙,在肌肤下游走隐现。
“这副皮囊,倒比当年的石猴之身更重三分。”他活动着手指,听着指节间传来的脆响,忽然瞥见掌心纹路里嵌着半片佛印残片,正是往生塔崩塌时落入的。嘴角不禁扬起一丝苦笑,“如来的算计,终究还是在我骨血里留了记号。”
张斯诚望着他额间消失的金箍,想起古籍中“阴阳既济,枷锁自破”的记载:“如今你魂魄与肉身合一,可还记得被压五行山时,每日啃食的山桃是什么滋味?”
孙悟空转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自然记得。那年春分,第一颗桃子落进石缝,甜中带涩,像极了弼马温官服上的金丝——看着光鲜,实则扎人。”他忽然伸手,从断壁上摘下一朵野菊,花瓣上的露水滚落在疤痕处,竟腾起细小的金雾,“倒是你们,跟着我闯了这许多险地,可后悔过?”
飞天狼首领早已不耐烦地在石径上踱步,爪子踢飞半块刻着梵文的砖片:“后悔个鸟!俺老狼活了这把年纪,就没见过比跟着你更有意思的事——当年在黑风山,你变作个花蝴蝶骗俺……”
“那是六耳猕猴的把戏。”孙悟空打断它,指尖轻轻抚过金箍棒,棒身突然发出清越的龙吟,“不过现在,那些骗人的幻术,倒成了我记忆里的霜刃——能劈开迷雾,却斩不断因果。”
众人行至山腰,忽见山脚下腾起大片金云,二十四瓣莲花状的佛光中,隐约可见观音座下的金毛犼。桃花精攥紧了腰间的药囊,低声道:“怕是木吒回去报信了,佛门的追兵到了。”
“让他们来。”孙悟空忽然驻足,望向云海深处若隐若现的南天门,“当年我大闹天宫,是嫌那凌霄殿的琉璃瓦太凉;后来保唐僧取经,是信了袈裟上的金线能渡众生。如今才明白,这三界最该渡的,是自己心里的金箍。”他忽然转身,将玉瓶递给张斯诚,“劳烦替我保管此物。阴阳二气既已融合,它现在不过是个能装酒的葫芦。”
张小鹿接过玉瓶,触感温润如暖玉,瓶身上的阴阳纹路竟已化作一幅山水:“大圣是要独自面对佛门?”
“非也。”孙悟空望向西方,狮驼岭的阴火仍在燃烧,“我要去趟花果山,看看那些猴子猴孙,是否还认得他们的美猴王——或者说,是否还需要一个美猴王。”他忽然笑了,笑声惊起宿鸦,“当年六耳猕猴替我走完取经路,成了斗战胜佛,可花果山的老猴子们,却在我被压五行山时,被猎人杀得只剩七十二只。”
山风掠过他的鬓角,新生的黑发里竟混着几根银丝:“你们且回人间吧。这一趟轮回,我该自己走了。”
张斯诚还要再说,忽见金云之中降下一道法旨,十八罗汉的虚影在云端显现:“孙悟空,你已坏了佛门因果,若随我等回灵山面见如来,尚可……”
“尚可怎样?”孙悟空忽然转身,金箍棒已横在肩上,棒头的金箍圈折射着阳光,竟比佛光更刺眼,“再给我套个金箍?还是让我跪在前任的莲花座下,听他讲‘众生皆苦’?”他忽然腾空而起,踏碎一片金云,“告诉如来,这天下众生的苦,不该由一只猴子来扛。若他真要渡人,就先渡了自己掌心的血债!”
话音未落,金箍棒已化作万点金星,将十八罗汉的虚影击散。张斯诚等人在山风中抬头,只见那道身影越升越高,却始终背对着南天门,朝着东方的花果山飞去。他的袈裟碎片在风中飘落,每一片都映着朝阳,像极了当年大闹天宫时,被他打翻的丹炉里溅出的火星。
“他……真的变了。”桃花精望着天际的金光,忽然发现玉瓶在张斯诚手中轻轻震颤,瓶底浮现出一行新的字迹:“阴阳既破,周天重开。”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齐天大圣。”张斯诚摸着玉瓶上的山水纹路,想起在往生塔看见的壁画——真悟空被打杀时,眼中倒映的不是愤怒,而是释然。原来如来的算计,终究漏算了一点:当真假二猴的因果融合,诞生的不是更听话的棋子,而是一个见过佛面、走过魔途,却依然选择握棒而立的行者。
山脚下传来马蹄声,竟是一队凡人商旅。他们背着药篓,牵着驮马,正朝着狮驼岭方向行进。张斯诚忽然想起在人间见过的话本,说有个叫张小凡的少年,手持烧火棍,在青云山巅问苍天“何为正道”。此刻望着孙悟空远去的背影,他忽然明白,这世间从来没有现成的正道,有的只是千万个像孙悟空这样的人,在因果的荆棘里,踩出自己的路。
“我们也该回去了。”张小鹿拍了拍飞天狼首领的肩膀,“人间还有许多像往生塔这样的地方,等着被照亮。”
暮色四合时,张斯诚等人在山神庙歇脚。玉瓶忽然发出清越的鸣声,瓶中金光透过窗纸,在庙墙上投出一个挥棒的剪影。那剪影时而化作石猴戏桃,时而化作行者踏云,最终定格成一个独立山巅的身影——他的背后是漫天星斗,手中金箍棒却垂落尘埃,仿佛在等待下一个举棒的人。
而千里之外的花果山,当第一颗山桃落在水帘洞前,一块刻着“齐天大圣”的石碑突然发出裂纹。石屑纷飞中,一只白毛老猴抬起头,望向东方天际的金光。它不知道,那个让花果山血流成河的下午,那个被金箍棒打死的身影,此刻正带着两份记忆、两份伤痛,朝着它缓缓走来。
山风穿过庙檐的铜铃,送来远处的云雷。张斯诚摸着玉瓶上的新纹路,忽然听见孙悟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若有一日,你们在人间遇见个耍猴的卖艺人,记得买他一坛酒——他会给你们讲,当年有只猴子,如何在佛与魔的夹缝里,长出了自己的脊梁。”
烛火忽明忽暗,庙墙上的剪影忽然转身,金箍棒在掌心旋转出万千星火。这一晚,没有人知道,当孙悟空落在花果山的礁石上,看见的是漫山遍野的新桃,还是五百年前那滩未干的血迹。但所有人都知道,一个关于重生与觉醒的故事,正随着玉瓶的震颤,在三界的每一道石缝里,悄然埋下新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