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未央宫中,只要在外行走的,或是没有封闭门窗的宫妃太监,哪个没有看见这倏然如月落星裂的夺目光华。但是邙山的一切,就跟这宫里的秘密一样,听不得看不得,所以人几乎都不约而同的紧闭门窗,自守房中。除了甘泉宫。
甘泉宫中,李易、凌寂、赵阔、丁冕、霍炎五人正在煮酒畅谈,忽见着夺目巨光忽然伴着轰鸣声出于内宫深处,都不约而同的放下杯盏。
“怎么了?”李易问。
只片刻迟疑,一声破空声传来,张良褚闪身而入,抱拳道:“回禀主公,是邙山方向的动静,看样子约莫是发生了激战。”
几人面面相觑,凌寂道:“青邙山之中?那是十剑士驻守的大周皇陵,谁能擅创?莫非是聂云煞?”
张良褚摇头说:“此事还有待详查,不过激战似乎发生在青邙山西麓,据末将所知,那里只有悬崖飞涧,并无上山之路。”
这时袖语忽然也快步穿入拱门,向霍炎抱拳道:“掌门,青邙山南麓的山门口也发生了激战,依属下拙计探闻,感觉像是两位用剑高手!”
霍炎闻言色变,他自然知道袖语不会有错,因为她就是最好的刺客,虽然剑法不是当世顶尖,但是她以音辨物的本领甚至比许多人的双目还要精准。霍炎说:“长陵公,袖语听音辨物的本领我是信得过的。看样子像是有人夹攻青邙山,正在与十剑士较量,至于是不是扶幽宫人,这倒是难以分辨。”
“哦?”李易面露惊叹,最后笑了起来,“没想到普天之下竟还有人敢挑战十剑士,若不是聂云煞,倒真是奇闻啦。”李长陵看了看身侧满目精光闪烁的赵阔,笑着问:“赵先生手痒了?”。
赵阔点点头,目光却丝毫不离远处那渐渐散去的豪光,正色道:“自我离开桃源,便再没见过这等剑中高手,管他是谁,一看便知究竟!”
“哈哈,我素来成人之美,先生既然难逢敌手,何不前去与他一较高下?所谓是英雄惜英雄,能有与十剑士一较高下的机会,那可是许多江湖豪杰都平生难得的。”李长陵缓缓抬手,“而且,我对先生的剑法也是盼望已久了。”
闻言,赵阔微微一笑,与凌寂对视一眼,凌寂毫不遮掩,也笑道:“主公识人,即听名声,也看手段,不瞒你说,我也曾为主公闯过断阑蛮海。”
“无妨,我最喜欢直接了当!”说罢,赵阔缓缓抽出佩剑,剑过其半,忽然猛地抽出,剑鞘倒射直入青砖,再抬眼看时,赵阔人已在十丈之外的空中;但看这出剑身法,真如闪电霹雳一般人物。
“原来你是天墓山庄的人,想救的人,竟然是他。”
剑四长袖碎裂,露出两条苍白渗血的手臂。今夜这一战本不该让他如此后怕,但是这两人实在让他惊讶,此时回想起来,反而不是一直主导战局神思敏捷的左岸霄让他忧虑,而是屠狂南。
左岸霄,自然聪慧不凡,若说他是一块灵慧洁美的玉,屠狂南就像是一个沙皮初磨而不见其真的原石,里面是易碎的玉,是百炼的钢,是焦黑的碳,甚至是一团随时可能炸裂的火药……都无从得知。这样的人,若有万一,必然非凡,而他要灭的就是万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最后那点惊讶和惋惜,将昏迷的屠狂南从水中捞起,正要结果性命,就见星光闪动的潭水中浮起一幅画来,定睛一看,竟敢是太祖画像。陡然色变,“自作聪明,不知所谓!”他冷哼一声,接着一把拎着他的后襟,用力一甩,便将他甩入飞瀑之中。接着正欲飞身折返,却忽然感觉一道凌厉的剑气伴着一声爆喝袭来,“慢。”剑四骤然蹙眉,就看夜空中一道如流星的红色剑芒刺来,他抬剑相迎,不想这来剑看似平平无奇,却精湛雄厚,竟然将他震退数丈,双脚在水潭中倒飞划去,卸了大半劲力,最后才重新站在一块突出的圆石之上。
“好身手!”他心中暗惊,等了几息,果然听空中猎猎声起,一个形容邋遢、胡须错落的中年男人就落在了五丈之外的水潭对岸。
剑四抬眼看了一眼这忽然冲出的邋遢男子,握剑的手还在微颤。厉声呵斥:“你是何人?敢擅创皇陵。”
剑四语气恭敬,抱拳作揖道:“在下姓赵,单名一个阔字。久闻十剑士大名,今日有幸一会,只想请高人指点剑法,并无他意。”
“原来是百战一败赵狂人。”剑四也拱手抱拳,“盛名久仰,但是十剑士从不干涉江湖事,也不应诺约战斗武,先生之请,恕难从命。此乃大周皇陵,历代先帝均安葬于此,先生可自行退去,以免惊扰先圣。”
“非也。”赵阔摇了摇头,说:“先圣早已做古,敬仰都是放在心里的,不用拘泥于这细枝末节。十剑士乃当世高人,赵某倾慕久矣,一直缘悭一面,今日有幸相会,前辈若不留下几手绝技,恐怕是打发不了在下的。”
剑四尚且分辨不了赵阔知不知道这飞瀑之后的隧道之事,但是眼看对方是个武痴,若不与他较量一番,恐怕绝难脱身。再一想那隧道之中的二人,虽然勉强也可称高手二字,但是在十剑士眼里,却不值一提,即便闯入地窟,也不过换了个地方掘土埋骨而已。想到这些,不由得暗自放下心来。抱拳回应道:“既然赵先生苦苦相逼,我只好应命了。但是闯入皇陵,还劝阻不从的,有命没命,全看本领。”
最后一个字落下,剑四一脚踏碎腰粗一般大的圆石,赫然持剑冲去……
从屠狂南被甩回隧道,就被左岸霄接住。然后连忙帮他脱下精钢锁甲,再为他服下一枚疗伤金丹,这才运功帮助疗伤,心中对屠狂南敬意更炙。当年群雄围攻天墓山,白诺城未免他们白白送命,便全部遣散,临别之际他得了天墓杀剑的秘籍和心得手记,屠狂南却远赴中州办差,没想到第一个练成这一记杀剑的,竟然是屠狂南,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惭愧。
此时,又听外面激战动静,似乎剑四被什么高手钳制住了,以为是顾惜颜留下的暗手,自然心下松快许多。他纵身跃起,便拉着刚刚苏醒的屠狂南忍痛向隧道内奔去。不到几息,果然看到三条隧道口,三面写着“亥”“寒”“甲”三个字,二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向“亥”字的洞窟奔去。
自剑三飘身退走之后,顾惜颜便施展轻功直冲山巅。她要为左屠二人争取机会,就不得不拖住更多的剑士。然而刚至山腰,就豁然站定了身形,她凤目凝视着左侧两株巨柏之后的一块布满青苔的人高岩石,眸中满是狐疑,心中俱是惊诧,因为这岩石她在之前已经见过两次了!
她并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鬼打墙的奇闻怪论,认定是被某种迷幻阵法所困。她站在巨树围绕的青石阶上,运动真气抱拳高声道:“不知是哪位剑士高人,晚辈冒昧闯山,只为救人,并无他意。”
“你是老十的女儿?”一道布满沧桑感的男音刚从岩石后传来。
“既然如此——”这四个字却来自身后,却成了妙龄女声。顾夕颜猛然回首,看向幽深的密林暗处。
“——他死了,你就该留下来。”这句话又仿佛从头顶的树梢传来,声如夔牛,混沌不明。
一句话,三种不同的声音,从三个完全不同的方位传来。在这树影斑驳的冷夜山岭之中,听起来直让人毛骨悚然。顾惜颜更是感觉头晕目眩,仿佛被人投入满是迷烟的漆黑密室之中,又像是置身于大如屋舍的巨鼓之内,耳中嗡嗡声不绝,双臂也开始有些绵软,如同醉酒一般。
顾惜颜咬破朱唇,渗出血迹,用刺痛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同时立马横剑于胸,左手食指和拇指夹住伊人轻锋,指尖运劲用力猛然一震,接着双指往剑尖用力划出,一道剑吟倏然传开,震得山林雨露飞落,这才从昏昏沉沉中回过神来。
她当即抱拳做了个四方揖,刻意运功高声道:“想必是剑五前辈吧,晚辈幼年时曾听家父说,前辈的‘摄心搜杀大阵’独步天下,连他也钦佩不已,如今用在小女子身上,当真荣幸之至!”
“艺高者称尊,你既然能从剑三手中活下来还走到这里,自然不能自称晚辈、小女子云云。”
伴着声音落下,那块青苔岩石忽然就像活了一般,又仿佛只剩一张空薄的青苔岩皮,忽然从里面伸出一双细长的惨白如纸、指甲乌黑的手,然后向两边慢慢撕开,生生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只有五尺多高,窄肩细腿,全身罩子乌羽长袍下,唯一露出的那双眸子在夜色密林之中浮动着碧绿幽光,就像悬空的两团幽冥鬼火,若被常人见了,定骇然不已,说是山鬼精怪无疑。
顾惜颜凤目微闪,尽力压下心中那丝骇然,抱拳道:“不知是杜衡妆杜前辈,还是阴暝色阴前辈?晚辈曾拜师于昆仑三圣之一的元清丰元老座下,曾有幸听师傅说,微阖山的迷竹血海之中有宗门名唤幽凝,精研魈夔蛊雕之音,又擅摄心幻魄之术,神异非常,与江湖中诸多宗门不同。”
“呵呵,什么神异非常,不过所谓异类罢了。自从太白林氏雄霸武林,一统八大派,如幽凝、钧台九嶷等江湖异类,若不逐流于所谓大统正道,早就以巫音异种之名被驱赶于蛮荒疆漠。你若要说什么‘久仰久仰’、‘敬佩敬佩’之类,反倒让我更觉羞辱。”这人声音怪异的很,时而如兽浑,时而如鹰尖,时而像婴啼,时而如妙女。莫说寿岁,便是雌雄也难辨清。
顾惜颜说:“前辈此说赎晚辈不能苟同。晚辈虽见识粗浅,但是也听家师说过武林之盛长春宫就有一脉符篆派,专研符篆阵法,当年也曾是江湖中的一大妙法,引得众家仰慕。如今虽然长春宫绝迹江湖,但是符篆阵法一脉却不该被鄙夷为所谓异类邪门。”
“好好好,没想到如此俏丽脸蛋,还能说出这么些让人舒心爽快的话。就这一点,你比你那忘恩负义的父亲可是厉害多了。”那人怪声笑着,忽然语气骤厉地呵斥道:“可惜你来这里可说愚蠢至极,你父亲花了五年功夫才逃出升天,你却反其道而行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莫非你以为凭你区区雕虫小技,竟然高过你父亲?你父亲以囚徒之身最后成了剑士,已是破例,若你现在俯首听命,全可留下,至少在这邙山之中还自算由身,若你顽抗,地窟囚牢便是你余生的归宿了。”
“晚辈才疏识浅,剑法粗拙,剑士万万做不得。”顾惜颜摇着头说:“只是救人心切,才迫不得已闯上山来,祈请前辈见谅,让出一条路来。”顾惜颜又抱拳稽首。
剑五摇了摇头,说:“让我猜猜你打的主意,你是想趁着大阵运转,需要六人值守。然后你以自己为饵拖住我等,再让人声东击西,从那条你父亲掘出的隧道进山救人,是这样吧?”
顾惜颜骤然色变,见计谋被识破也不愿反驳,反而直接承认:“前辈慧眼如炬,这小小心思,在前辈面前卖弄,实在羞人。”
“不,”那人拖着怪异的声音说:“计是好计,只是……我跟剑三或者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们对你父亲虽有三分不满,却也有七分敬意。我对你父亲,哼哼,只有嫉妒只有恨,我在这里呆了四十多年了,他却独自离开。想必他没告诉你吧,他掘进那条隧道时候,是我帮他掩护的。可惜他却背着我独自离开了,你说我是该让你活着站在我面前,甚至成为我的同僚剑友让我时时刻刻怨愤不平,坏了意境剑心,还是就地宰了你,然后了了旧怨心结?”
顾惜颜说:“家父说了的,他老人家说留在隧道里的那些剑招功法的图像,是赔给前辈的心意。”
“赔?”那人怪笑起来,“那些本就是他答应我的,但是现在却成了十剑士共有的东西,这些年来,除了剑六,谁也没悟出半点好处,我也一样。你想绕开我,除非……”剑五那双幽绿的眼睛忽然明亮了起来,如同悬在山间虚空的两颗夜明珠一般,“——他临死之前把那部魔功传给了你,你若交给我,我自然让你上山,绝不阻拦。”
“可惜。”顾惜颜苦笑着摇头说:“实在可惜,若晚辈手上有那本魔功,自然双手奉上,也免得多费口舌,甚至命丧于此。可惜,当年七大高手围杀我父亲之前,那孤本秘籍就被我父亲亲手毁了。可惜晚辈当时年幼,连一面都没见过,否则若是能修炼个一二成,今日也不至于登山如登天啦。”
剑五沉思片刻,最后好似怀着满腔遗憾地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既然如此,擅创皇陵者,就死吧。”
“死”字刚刚落下,就看剑五化作一道幽绿流光,径直冲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