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叔躺在自己的竹床上,床头摆好了玉石刮痧板,元梅轻车熟路的坐在床头的小凳子上,给猜叔捏着头,轻声细语的问:“猜叔,这个月头还疼过吗?”
猜叔摇摇头,正看眼睛瞥了她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元梅知道他想问什么,也没等他问出口,直截了当的递上了台阶:“猜叔想问什么?”
猜叔轻笑一声:“我以为你会知道。”
元梅叹了口气:“猜叔,你逗我玩呢?”
元梅知道,猜叔想问的是她被传出的所谓巫医的名号,她还知道,猜叔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甚至也听说过她一直都在否认自己的“巫医”身份,他今天找自己来,就是闲的蛋疼,刺挠她的。
猜叔闻言,了然一笑,却装作不明白似的佯怒道:“阿妹啊,看来我达班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元梅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的回怼一句:“猜叔,我不信你不知道这里面是咋回事!你还吓唬我……我还没问你为啥纵容细狗哥他们造我谣呢!”
想到之前自己知道的事,猜叔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声乐了:“今天阿布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梅无奈的长叹一声,将自己给当地的勃磨小孩叫魂儿的过程全盘托出:“哎……我以为他们能看的出来我那是逗小孩儿的,谁知道他们转头就造谣说我是个跳大神儿的呀!
我名声都让他们败坏完了,猜叔,你能不能管管他们啊?你这……他们这样,让我以后还怎么混呐!我红旗底下长大的大好女青年,让他们无缘无故给我扣个邪教的大帽子,以后我还找不着对象了?猜叔你可得为我做主~~~”
元梅知道,在勃磨,巫医的地位是很高的,跟比丘差不多,但就算真的比丘走在街上,也并不是全然安全,她要想捂紧这条狗命,那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赖在达班,背靠大树好乘凉。
自己就算真的出去假装是个巫医,那也没法保证不会有些激进分子会突然暴起,把自己抓走逼她给某个混混头子治病,能治好还行,万一治不好,她照样要归位。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这里太危险了,她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她回不了国,过不了边境,要想活得稳定一些,只能努力抓紧猜叔这根阴晴不定的浮木。
别看在电视剧里,这老登一脸慈祥,对谁都好,手下搞砸事情也不生气,反而火急火燎的帮忙擦屁股,跟参加“爸爸去哪儿”似的,实际上他心眼子多着呢,说话也不阴不阳的,笑嘻嘻的把人往沟里带,你要是听不出来他说一半留一半的潜台词就算了,但凡有点脑子的,说错一句话,他就能让人挖坑把你埋了。
猜叔不喜欢达班的人生出二心,元梅短时间内突然传出了所谓巫医的谣言让他有些犯嘀咕,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元梅唯一的救命稻草,但该敲打的还是要敲打一下。
如今见元梅这样可怜兮兮的跟自己诉苦,猜叔心中的不爽骤然消失,而是好脾气的反过来劝她:“放宽心,介里的人很尊敬巫医,不会看不起你的。”
说着,他又睁眼瞥了她一眼,见她小脸依然拉的老长,顿时笑出了满脸大褶子:“你不要介样紧脏,有了巫医的身份,可以办成很多事情,这是你的福气,也是我们达班的福气。”
大爷的,我说为啥这群牲口到处造谣我呢,原来是你个老登干的!
元梅心中暗骂个不停,达班这群兄弟各个都是硬汉,挨了一刀都不带吭声的,最近怎么一个个的都娇气起来了,扭伤擦伤的都跑来元梅这边求救,活生生把她的小仓库当成了达班医务室。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那群傻瓜是怎么被猜叔套路的。
无非就是猜叔神神叨叨的嘟囔什么最近身体舒服了不少,一边的小柴刀或细狗听见了,跟着问,然后猜叔把话题引向元梅这边,再有意无意的强调她与众不同的治疗方式,勾起他们的好奇心,一个个都跑过来想试验一下,最后猜叔只需要放任他们扯着比裹脚布还长的舌头到处乱说,不予制止就好了。
这么想的,元梅也是这么说的:“猜叔,我的谣言不会是从你这里开始传的吧?”
猜叔呵呵直乐,却没有否认,只闭着眼睛享受元梅的按摩。
后者却不乐意了,拉着脸埋怨到:“你这老头太剥削人了,我一天天撅着屁股嗷嗷干,一分钱工资不要,吃你两口窝囊饭,你还觉得没物尽其用,又想变着法儿的利用我,你不应该叫猜叔,你应该叫周扒皮!”
猜叔睁开眼睛,嗔怒着瞪她一眼,然后大老远的抬起手来,砰的给了元梅一个脑瓜崩,疼的她直喊卧槽,捂着脑袋从椅子上蹦起来,原地直跳。
猜叔被她逗得开怀大笑,被口水呛住,也急忙坐起身来拍着胸口,好容易等元梅缓过劲儿来,他也不笑了,而是一脸严肃的恐吓道:“阿妹,你太聪明了。”
元梅也不害怕,而是有恃无恐的顶嘴道:“我要是不聪明,哪还能活到现在?你不就是喜欢聪明又无害的吗?现在你可比细狗哥更稀罕我,院儿里内白孔雀又失去了一个人的宠爱,现在又开始嫌我聪明,你咋那么难伺候呢?”
猜叔闻言,故意装出来的恐吓表情瞬间绷不住了,哈哈大笑,手指虚虚的指着元梅的脑袋一点一点的:“阿妹啊,你这样的人很少见,但你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你太坦诚了。”
元梅嘿嘿一乐,亲亲热热的凑到猜叔床边坐下,用肩膀碰了碰他的肩膀:“你啥时候还看我对别人坦诚了?还不是只对你一个人坦诚?
你猜叔这么聪明,我能想到的,你都能想到,我心里那点儿小九九,你都已经了如指掌了,我跟你撒谎有用吗?不但累挺,还容易败光你的好感。你都说我是个聪明人了,哪能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呢?
再说你本来就有头疼病,我再跟你拐弯抹角,装傻卖痴的……万一给你绕进去了,或者给你气坏了,那不更头疼了?还不如简简单单的,咱俩沟通也轻松不是?”
猜叔点点头,笑得更开心了。
他真的很喜欢元梅,不,应该说他越来越喜欢元梅了,他知道自己有些刚愎自用,所以身边能留下的,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他不敢让太聪明的人待在身边,聪明人,心事就多,野心自然也大,他怕有一天自己会在这件事上吃亏。
元梅聪明,通透,且没有二心,猜叔觉得她的聪明,比起那些会隐藏自己情绪的人都更胜一筹,她什么都看得透,甚至是自己。
猜叔从不否认自己心计深沉,元梅却能在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中,如此了解自己,却并不让他产生任何忌惮,他都不知道该说是这孩子性情纯净,还是这孩子城府太深了。
他觉得,元梅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己也知道元梅在想什么,两人的思想有种莫名的契合感,与她沟通,甚至不需要语言,只开个头,就能在沉默中畅快的聊完想说的话,他甚至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虽然是这样,但有些事情,自己作为长辈,也作为她所谓的“老板”,还是该提醒一下的:“你呀~~~有些话同我讲可以,但要记得,出了介个门,就什么都没有了。有些事,说出来就漏风了,基道吗?”
元梅乖巧应是,随即翻脸猴子似的拉长马脸质问道:“别以为你教我点东西就能蒙混过关,现在就因为你御下不严,我名声都坏了,你得赔偿我心理损失费!”
猜叔赔笑着点头:“好啦,阿叔把这几个月的工资都补给你还不行咩?”
元梅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行,你还得给我买个空调,再买个洗衣机,再买个吹风机,还有热水器,我不想洗冷水澡,再给我房间安一个过滤器,我不爱喝自来水……嗯……之后的我还没想到,就先这些吧。”
猜叔全程笑着点头,一副予取予求的架势,看的元梅心头一凉一凉又一凉,忍不住试探着问道:“猜叔,你咋这么大方呢?我要这么多东西,你还给我工资……作为交换,你不会是想把我拉出去嘎腰子吧?”
:“乜嘢?”猜叔没听懂嘎腰子这样的网络用词,下意识反问,元梅便手舞足蹈的比划着自己腰侧:“就是把我肾切出来,卖了换钱。”
猜叔憋着笑,忍无可忍的用手指戳她的脑门子,故意用凶巴巴的语气怒道:“嘞个塞吕仔啊!吖顶领森都谋啊!”
听这老头半普半粤的散装口音,元梅只感觉任重而道远,再次坚定了要跟他多说话,尽早让他学会东北话的想法:“良心又不能换钱……不过猜叔那么喜欢我,肯定不能噶我腰子,是吧?”
猜叔点头的瞬间,元梅的嘴就咧开了,她一把搂住猜叔的脖子,像只跟主人撒娇的小猫似的,将脑袋在他脖颈侧面蹭了一下,无视他僵硬的身体卖萌道:“猜叔你真好~~~爱死你了~~~”
猜叔有些手足无措,双手不尴不尬的举在半空中,僵硬了半晌才无奈的轻笑一声,轻轻环住元梅的后背拍了拍,嘴上也不自觉的学着她一贯的不着调风格调笑道:“去去去,那~哦都有楼普,雷某吕港啦!”
元梅一愣,从猜叔怀中退开,一脸懵逼的问道:“啊?你说啥?”
:“我说我有老婆,你不要乱说。”猜叔无奈的解释了一遍,元梅一听这话,反倒不愿意了:“猜叔,你以后跟我说话还是说广普吧,你说粤语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啊。”
猜叔白了她一眼,没再跟她就口音一事过多纠缠,而是重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在三边坡,一个完整的巫医,可比把你拆开卖值钱的多。”
好家伙~怎么着都躲不开这个话题了。
元梅嘴里发苦,认命的点点头,破罐子破摔的撇着嘴道:“行吧,反正我狗命都在你手里掐着,您让干啥就干啥呗,你就说你想让我这个赤脚巫医帮你忽悠谁吧。”
猜叔一乐,带着些宠溺的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你是我达班的人,我唔会拿你的命去赌的。”
:“嘿嘿嘿,我就知道猜叔最疼我了~~”元梅讨好的拉住猜叔的袖子晃了晃,眨巴着眼睛等猜叔揭晓谜底,后者也大方的轻笑一声:“我过两天要去山上苦修,一个和我一起的朋友曾经提起过他未婚妻身体不大舒服,你有办法帮忙解决吗?”
闻言,元梅额角的青筋都压不住了,当着猜叔的面就鼓的老高,她不可置信的瞪着那个一脸期待盯着自己的癫公道:“猜叔,你可真是我亲爹!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个跳大神儿的吧?一句不舒服,就让我于千里之外下诊断了?
就算我是个神医,你也得告诉我她是个怎么不舒服法吧?你……你这是那骡子当人使,逼牛马西天取经啊!我就是个普通人啊猜叔,你可别真觉得我是个什么巫医,我没那么大能耐,真的。”
猜叔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急忙摆摆手,示意元梅闭嘴别逼逼,将那位朋友未婚妻的症状回忆给元梅听。
:“嗯,流产过后才出现的,是因为小月子没坐好吗?除了痛经和易疲劳以外还有其他症状吗?她人胖不胖?哦,对了,流产是因为意外还是自己流的?”元梅坐在桌案前,用猜叔的毛笔歪歪扭扭的记录着“病人”的症状。
猜叔想了想:“三边坡介边的女性地位很低,没有你说的那种妇产科,更没有所谓“小月子”的说法……我记得艾梭说过,夫人流产是因为受到惊吓。”
艾梭!
元梅一愣,反应过来自己的惊讶被猜叔察觉到以后,索性也不隐藏,而是顺道将自己的惊讶归结于:“连小月子都没坐?这不就麻烦了嘛!”
虽然猜叔是在勃磨长大的,但他父亲却是个广东人,所以关于生产后要坐月子的事情,他多少也听说过一些,见元梅这种反应,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很复杂吗?”
元梅皱着眉头:“这得看个人体质……我们华国女人生完孩子,或者流产以后,得坐月子。所谓坐月子,就是要待在房间里,尽量不要下床,期间不能洗头洗澡,不能见风。
因为生孩子大伤元气,所以这段时间女人的身体会很虚弱,一不小心就会风邪入体,严重的一辈子都养不回来。我妈生我的时候,因为不会带孩子,我半夜一哭她就上火,跟着我哭,月子没做好落下病根儿了,二十多年了,她眼睛一直都不舒服。
这种毛病很麻烦,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再说我又不是专业的中医……就算到时候装模作样的真拿鞭子抽她一顿,也治不好她的病,只能好吃好喝慢慢调理,你这两天让拓子哥他们出门的时候注意着点,给我买点华文的中医书,我临时补补课吧。”
猜叔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又听元梅话音一转:“对了猜叔,那个夫人性格怎么样?或者说有没有什么优点?”
:“性格?”猜叔有些不解的皱起眉头。
:“嗯。”元梅点点头:“你让我去跟那个夫人搞好关系,总得给我个喜欢她的理由吧?”
猜叔眨眨眼,一脸天真的故意卖萌道:“做乜嘢要喜欢她?”
:“猜叔,你觉不觉得自己特别像个小学语文老师?说话就说话,你还总明知故问的考我”元梅轻叹一声,将毛笔上的墨汁刮掉,头也不抬的答道:“哎……你有事求你那个苦修朋友,准备让我帮他媳妇儿治好病,卖他个人情好办事。
如果事儿真能到此为止,你哪还用特意强调在勃磨这样多夫多妻制的法律环境下,他就只有这么一个老婆呢?不就是顺道儿让我跟她媳妇儿搞好关系,以后用的上的时候,方便给他吹枕头风吗?
那人和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要想让一个人喜欢你,你也得喜欢他(她),做戏做全套,我对她没有好感,哪能换来她的好感?真心换真心嘛~人类的第六感是很灵敏的,就算表意识看不出来,潜意识也可以分辨一个人对自己的感受,所以你不得先想办法让我喜欢那个夫人吗?”
:“真心换真心……”猜叔微笑着,唇齿间轻轻研磨着元梅的话,看着她的眼神中带上了些许审视意味,半晌后,却越发慈祥,搞得元梅都忍不住以为那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