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我拿着差旅费报销单向姚南北复命,很遗憾地汇报说,头也磕了,揖也做了,求人的话说了一箩筐,人家宋老板不给自己这个前厂长面子,说已经和新的配套厂签了合同,以后农机厂肯定不会再给修造厂下订单。
姚南北脸色铁青,盯着我递到他眼前的单据一言不发。
我知道姚副矿长心情不好,不好意思催他签字,在沙发上坐下,给自己点了根烟。
被农机厂踢出配套厂的后果,这两天渐渐显现出来。
宋超很守承诺,上批订单收货后,果然没有给修造厂下新订单,机修车间和铸造车间的生产计划锐减,将近一半职工顿时闲了下来。
修造厂实行的是全额计件工资,不干活没有工资,这种情况在过去的一年半中从未出现过。
习惯了只要上班就别想闲着的工人师傅们不高兴了,把侯得财堵在厂长办公室不许出门,给他要活干,要工资。
侯得财腆着老脸向程四苟求助,程四苟勒令供应科和机电科从机修厂的生产计划中,调剂出一部分给修造厂。
由于积压严重,贮煤厂已经没了存煤的地方,榆树坪最近陷入半停产境地,对自制材料的需求和机电设备的维修量大幅减少,自身的制造维修计划本来就没多少,尚且远远不够机修厂干的,冷不丁又来了抢饭吃的玩意,机修厂的人怎能不奋起反抗,拼命也要保住自己碗里不多的饭食。
结果在情理之中,程四苟淫威的强迫下,联袂赴机修厂协调的供应科长和机电科长,被机修厂的工人轰了出来,不但没能完成领导交待的调剂任务,还被警告说,如果以后你们敢把计划分给修造厂一毛钱,我们就敢把“死狗”的办公室砸了。
“死狗”是榆树坪矿的人送给程四苟的绰号,这个绰号全矿人几乎无人不晓,但以前从来没人敢公开这么称呼程副矿长。
看来机修厂职工真的急了眼,准备破罐子破摔。
绝大多数情况下,经济问题只有用经济手段才能解决。
手里既没有安抚修造厂职工人心的银子,又没有能让工人挣银子的生产计划,嚣张跋扈的程四苟,除了破口大骂修造厂的人被王八蛋林子龙惯得没了样,才歇了几天就不安分了,以前一停产就是几个月的时候,他们怎么连屁都不放一个!
听到程四苟骂自己把修造厂的师傅们惯出了坏毛病的消息,我心中忽然一痛,不由得检讨自己是不是下手太狠,不该把对侯得财和程四苟的愤恨,把对杨树林和姚南北的不满情绪,殃及到无辜人身上。
一根烟抽完,姚南北还没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还要难看。
我默默将自己的报销单据收回,转身离开姚南北办公室,悄悄将手里的票据撕成碎片,扔到走廊中的垃圾箱里。
又过了三四天,矿纪委副书记贾石带着局纪委一位姓陈的主任,在榆坪公司找到了我。
这几天我一直没离开榆树坪,要么待在家里,要么在徐小弟办公室蹭电话。
修造厂职工把事情闹得越来越大,不但围攻侯得财,还成群结队去办公楼找矿领导要说法。
大家的诉求很明确,要求矿长书记回答为什么换了个分管矿领导,又来了个厂长,修造厂为什么突然间订单少了那么多,姚南北和侯得财有没有本事保证我们不失业。
去办公楼闹事的修造厂职工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提出的问题杨树林和陈大伟却没办法回答,把吴副书记和姚南北推出去搪塞要说法的职工群众。
事情不大,影响却很恶劣。
姚南北被搞得狼狈不堪,杨树林自食苦果,有苦难言,只有程四苟这个始作俑者好像没事人一样。他既不是主管领导,也不分管多种经营工作,侯得才在修造厂惹的乱子,责任追究不到他头上。
局面越来越乱,我不得不更加小心,工作时间连宝龙矿都不敢去了。
家里的电话是内线,打市话非常不方便,外线转接进来也很麻烦,我手边有很多事要和外面保持联系,只有在榆坪公司接打电话比较方便,而且领导有事也容易找到自己。
陈主任说局纪委有几个问题需要我配合调查,让我跟他走一趟。
我问陈主任去哪儿,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自己要不要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把盥洗用品带上。
陈主任笑笑说:“小林把问题想复杂了,只是一次普通的问话,落实几个问题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
于是我和贾石去了陈主任在矿招待所的房间。
开局确实像场普普通通的谈话,和朋友之间的聊天差不多,参与者除陈主任、贾石和我之外,没有其他的人,气氛很轻松。
陈主任说,根据《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厂长工作条例》的规定,国有企业负责人的收入,不能超过同期企业职工收入水平的五至八倍。
据我们了解,不包括基本工资和各种津贴,你去年在修造厂的承包奖金达到九万多元,仅此一项,就超过全厂职工人均年收入的十八倍。这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局纪委建议你退回超过条例规定部分的奖金,我想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态度。
愣了愣后,我对陈主任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规定,自己去年拿的奖金确实不少,但奖金是按照承包合的同条款结算出来的,是自己应得的合法收入。
陈主任拿出份文件复印件给我看,正是他说的那份《条例》,上面也确实有他所说的内容。
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脑子高速运转,思索怎样向陈主任说明自己的态度。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受到了修造厂风波的波及,有人借助纪委的力量向我发难,可能想逼迫我做出让步,主动站出来平息修造厂的乱局。
承包合同是一年多前签的,半年前就到期了,早就完成了结算履约,这么长时间没人说过我拿承包奖金是违规行为,偏偏这时候纪委翻出了这笔旧账,煞有其事地让我退奖金。
好歹在机关工作了十多年,还当了几年科长,受了这么好几轮普法教育,基本的法律意识自己还是有的,捋清思路后,我向陈主任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我代表修造厂和榆树坪矿签定的《承包经营合同》,是受《合同法》保护的。
《合同法》是国家法律,法律效力远大于《厂长工作条例》,想让我退回承包奖金,请榆树坪矿先向法院提起诉讼,法院判定《承包合同》无效后,我保证退回超过条例规定的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