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必振毫无尊严地哐哐磕头,这让三名猎人学徒大跌眼镜,他们一时愕然,竟忘了阻止孙必振。
持匕首的信徒愣住了几秒钟,但当他听到孙必振自称是欺诈司的学徒时,他立刻觉得一切都合乎情理,于是怒气冲冲地揪起孙必振,愤声道:“欺诈司?你以为我们是什么?谁会信欺诈司的话?”
孙必振几乎绝望时,猎头司终于开口了:“松开他。”说着,他若有所思地搓了搓双手。
三名蓝王信徒朝猎头司投去崇敬的眼光,他们认为猎头司搓手手,是打算亲自出手惩戒异教徒,哪知道猎头司只是在清理手中残余的炉灰。
握匕首的信徒急忙割断了孙必振的绳索,见猎头司没有行动,他又立刻为孙必振摘下了眼罩,可是猎头司依旧在搓手,另外两名信徒耸了耸肩,为召潮司也摘下了眼罩。
做完这一切后,猎头司才收回双手,审视着手心里的炉灰。确信已经擦干净了,他才看向了孙必振。
被这种目光审视,孙必振感觉浑身不自在。持匕首的信徒收起了武器,带着一副“你等着瞧”的得意表情看着孙必振。
“猎头司大人,您说吧,要不要我们直接了结了他?”持匕首的信徒急切问道。
“不必。”
猎头司的回应简洁而果断。他的目光从孙必振身上移开,转而看向昏迷中的召潮司。
“把她放下。”
背着召潮司的信徒照办,二人轻轻将召潮司的“尸体”放在金属地板上,令她仰面躺着。
猎头司察觉到召潮司仍活着,他看着召潮司胸口的铭文,若有所悟,接着说道:“你们都出去。”
三名信徒虽不明所以,但依然顺从地离开了。
就在这时,猎头司却突然叫住了他们。
“停!”
三名信徒心脏骤停,他们慌忙回头、汗如雨下,只看见猎头司用左手拇指指了指大厅里的炉子。
“把炉子搬出去。”
三人匆忙应命,连大气也不敢喘,急忙端起炉子离开了大厅。
信徒们离开后,猎头司站在原地,依旧保持沉默。
孙必振口渴极了,他指望猎头司能说些什么,但对方仍然不发一言。孙必振忍不住了,他接下背包,在里面翻找矿泉水,却发现背包里的水瓶被那三名信徒清空了,连一瓶也没有留下。
孙必振无奈地叹气,看着猎头司,心中默念:“至少说点什么吧……”
终于,猎头司开口了:
“我问你。”
孙必振赶忙点头。
“我还没问,点头是什么意思?”猎头司看着他,眼神有些困惑。
孙必振赶紧摇头。
“摇头是拒绝回答吗?”
孙必振没想到猎头司这么容易产生误会,慌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您问吧,我有问必答。”
猎头司沉默了片刻,伸出右手指着昏迷的召潮司,继续问道:“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孙必振深知此时若撒谎必死无疑,沉吟片刻后,如实答道:“没有关系。”
猎头司没有回应,而是再次问道:“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孙必振有些发懵,但还是坚持回答:“没有任何关系。”
猎头司面无表情地质问道:“你在骗我?”
孙必振连忙摇头:“不敢,绝对不敢!”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猎头司再次追问。
此时,孙必振害怕极了,他不敢再如实回答了,只能圆滑地回答道:“您说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你说实话。”
“说实话……实话就是没有关系。”孙必振耸肩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猎头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默良久后,继续问道:“既然没有关系,你为何救她?”
这个问题让孙必振头痛不已:他也想不通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念头才救了这个异教的女祭司。起初他确实心存善念,但如今对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再用“善念”来回答这个问题,孙必振恐怕猎头司不会相信,就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毕竟,人是何其复杂,人性又是何其的矛盾,真诚中有多少做作,高尚中就蕴藏着多少卑鄙。卑劣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孙必振的心灵也是如此,因此,他迟迟回答不了这一问题。
猎头司似乎没有耐心等待他的回答,继续催促道:“说实话。”
孙必振只得答道:“因为……我身上正好有欺诈司给的灵药。”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猎头司满意,他挥手示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如实回答。”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救她,我头脑太乱了,说不清楚。”孙必振低声下气地作答。
既然孙必振无法回答这一问题,猎头司倒也不为难他,开始了穷举式的提问:
“因为好色?”
孙必振连连摇头,“您太抬举我了,您也不看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猎头司仔细打量了一番召潮司,虽然他不知道凡人喜欢什么样的皮囊,但他觉得孙必振说得诚恳,不像是撒谎的样子,于是又问道: “因为她胁迫你?”
孙必振再度摇头,“绝无可能,她一个死人,拿什么胁迫我?”
“因为同情?”
这个猜测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孙必振的心理,他生怕自己总是摇头会惹恼猎头司,于是便点头回应道,“既然您这么说了……我寻思,大概如此。”
“很好,”猎头司似乎非常满意,虽然他并不相信孙必振的说法,但眼下这个话题只进行到此为止,猎头司转换话题问道,“说,你的贿赂是什么?”
此刻,孙必振已经被疲劳和猎头司的威吓折磨得失去了兽性,原本献头的打算现在被他彻底抛却在脑后,面对这个关键问题,他反倒语塞了。
见孙必振不开口,猎头司会错了意,问道:“怎么,你想贿赂的不是我?”
孙必振赶忙摇头。
孙必振摇头的意思是:“不是,我想贿赂的正是你。”
猎头司却理解成了:“没错,我不是想贿赂你。”
误会一旦发生,再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猎头司看着孙必振,若有所思,最后,他说道: “启明司在青梯二十一级,我无法知会他,你自己想办法。”
猎头司误以为孙必振想要贿赂的人是启明司,他感兴趣的问题已经统统问完了,心满意足地大步走出门去,呼喊门外的猎人学徒们进来。
信徒们困惑不解地远远跟在猎头司身后回到大厅内,猎头司本尊则沿着红梯返回了第二十层,只丢下三名信徒和孙必振大眼瞪小眼。
身为大祭司,启明司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孙必振的到来。猎头司离开后,启明司踩着正对着红梯的蓝青色金属梯,一步一步爬了下来。
三名信徒实正是启明司的学徒,他们对启明司的态度和对猎头司的态度完全不同:眼见启明司慢步爬下,他们迅速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些什么,其大意无非是“孙必振是异教徒”“不可信任”“杀之后快”云云。
启明司没有穿鞋,他的双脚接触到了金属地板,在信徒们的簇拥下微笑着不断点头,慢步走向了孙必振。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启明司都要比猎头司更加像一名凡人。
启明司有着菱形的双眼,光从他的瞳孔中射出,只是并不强烈;除此之外,他完全就是一名人类,蓬松的褐发参杂着白发,眉毛也是褐色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这在诸多大祭司内是极其罕见的:大祭司长生不老,除非他们故意为之,否则不可能有皱纹。
启明司长着一张慈祥的脸,此刻,这张脸正微笑着,迈着颤抖的步伐接近了孙必振。
“年轻人,你想贿赂我?”
启明司说起话来要比猎头司流利许多,他眼中的光芒照在了孙必振脸上,却并不温暖,只是亮。
虽然搞错了对象,但孙必振反倒缓过神来,看着对方慈祥的面孔,他下意识地以为启明司比猎头司更好说话,于是顺水推舟地回答道:“是的,是的,我是想贿赂您……”
“启明司大人!您不要上当,这异教徒的话万万不能信啊!”腰间别着匕首的信徒打断了孙必振的话。
启明司微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先听他说说吧。”
既然上司发话了,信徒们只好退到了侧面,为启明司留出空间。
在短暂的审视后,启明司的微笑并未发生变化,他背着手,用和蔼的声音问道,“你打算贿赂给我什么呢?”
“虽然您问到这个了,但是……”
“怎么?”
孙必振斜眼看向了启明司身后的信徒们,他想把这些和他唱反调的喽啰都支开,启明司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先回避一下,让我来接待这位客人吧。”启明司笑眯眯地吩咐道。
三名信徒各自应了一声,快步走出了大厅。
“那么,可以说了吗?”启明司将背在身后的手放到了身前,他的手非常白,手部的皮肤也异常光滑,有如一对玉雕,和他那苍老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比。
“好的,”孙必振见大厅内只剩下了他、启明司和昏迷的召潮司,开口道,“既然您问到这个了,我就直说了——我想把这具盐神大祭司的尸首献给您。”
“嗯?”启明司对此似乎有点兴趣,“那么,你想要得到些什么作为回礼呢?”
孙必振伸手一指不远处方柱上的粉红色大门,“我需要开蝴蝶之门,取一味名为染血虫蜕的药作为药引。”
“嗯,这也不是不能考虑,然后呢?”启明司接着问道。
“只要您帮我开这扇门,这具异教大祭司的尸体,我拱手献出。”
启明司似乎还在等待孙必振说些什么,但孙必振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这就完了?”启明司抿嘴一笑。
“是的。”孙必振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听他这么讲,启明司再次背过手去,转身背对着孙必振,清了清嗓子,而后说道,“是我没有理解透吗?还是你没有理解透。”
被这句话让孙必振暗道不妙,他急忙向前走了半步,试图挽回启明司,“那个……”
但启明司根本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不不不,年轻人,听我讲完。”
孙必振以为启明司并不打算拒绝贿赂,于是他静下心来,等待对方回复,谁知启明司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只能让他感到更彻骨的冰冷。
“你是不是没有意识到啊,放你走,我能得到的是一具尸体。”
说到这里,启明司转过身,眯缝着眼睛笑起来,他眼里的光渐渐淡了。
“但是不放你走呢?”
孙必振的思维飞速运转,他意识到,启明司的这句话揭示了三个不争的事实。
其一,启明司想要收下贿赂,但是不想提供回礼。
其二,启明司将这些话说给他听,显然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其三,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启明司确实不比猎头司好说话。
死亡临近所带来的恐惧让孙必振说不出话,他的喉咙仿佛被棉花堵住,连呼吸也只能勉强维持。
很快,孙必振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异样并非恐惧所致:他正在慢慢丧失呼吸能力。
启明司的双眼紧盯着孙必振,他那耐人寻味的笑里有着孙必振读不懂的深意。孙必振的身体酥软了,此刻他才发觉自己的炁被遏制住了,这说明启明司并不是临时起意,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放孙必振离开。
那光!是启明司眼中的光让他丧失了炁!
孙必振方才意识到这点:从启明司的双眼看到他起,他的炁便耗尽了。
身为蓝王大祭司,启明司的润名曰“光攫”,凡是被他眼中的光照射到的活物,都将在光的扼杀下渐渐丧失炁。炁,乃是鲜活的生命力,是一切法术的源泉,丧失炁,也就丧失了生命。
中了启明司的润,本就没有多少炁的孙必振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仿佛被人攥住了喉咙,哽咽着,试图和启明司的炁对抗,但对方身为大祭司,经验和力量都远在他之上,即使是纯粹的意志力也远胜过他。
孙必振正在缓缓窒息,死门缓缓敞开,死门的信使站在他旁边抽着烟,他却看不清楚,眼下无人救得了他。
临死前,孙必振开始后悔自己来到此地,他开始后悔自己选择了同启明司谈判,他后悔上了启明司的当,他后悔啊,后悔啊……
要是他选择和猎头司谈判,结局是否会好得多呢?至少猎头司不像是会暗下毒手的人,但谁看得出呢?谁料的到呢?谁曾想,谁曾想啊……
孙必振的脸变得紫青,他跪倒在金属地板上,窒息让他失禁了。
启明司不再笑了。身为大灯塔的祭司之一,他不允许有异教徒玷污大灯塔的无上光辉,于是他呼唤大厅外的信徒们,想让属下们把失禁的孙必振拖出此处。他甚至不愿意亲手碰这肮脏的异教徒。
这临时的变故让孙必振得以喘气,但他深知自己必死无疑,就用最后的力气说出了他此刻最想说的一句话:
“艹你妈。”
人无有不悔之死,身为一个申国人,临死前的孙必振被缺氧摧毁了全部的理智,他只能说出这句深入骨髓的话来羞辱对方。
启明司冷哼一声作为回应,用润重新攥住了孙必振的呼吸道。大厅外的三名信徒陆续跑进来,启明司高声吩咐道:“把这个异教徒拖出去。”
说罢,他降低音调,用只有孙必振听得清的声音低声言语,“切碎,撒到风暴洋,珊瑚的子嗣会争抢你的尸体,异教徒,你,还有你救的女人,都是祭品。”
孙必振彻底倒下了,他此时的神智不足以思考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人类面临死亡时总共要经历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与接受。
很显然,孙必振只进行到了第二个阶段,被启明司扼住咽喉的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但愤怒并不能解救一个濒死的人——孙必振昏死了,他已经无法思考,也听不清启明司究竟说了些什么。
但另外一名大祭司却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