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祈谦原本挺凶的神情,在听见先生这一句时瞬间就绷不住,泪光在眼中打转。
蹲在先生身边搂住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我知道只有先生待我最好……”
发一顿疯,沈祈谦的冠冕也歪了,盛意帮他整理好,俯身仿佛能望向他的眼底最深处。
“沈祈谦,我不需要你靠着糟践自己来成全我的名声。”
在将这句话说出口后,盛意隐约意识到他在颠覆自己的全部。
过往二十多年所受到的教育堆砌成墙,沈祈谦哭着闹着从最底下抽走了一块砖。
这是他一手教出的弟子,他的所有想法在盛意面前都一览无遗。
盛意甚至比沈祈谦更了解沈祈谦。
沈祈谦慌到连喘气都不敢,只死死盯着先生。
“做好你的皇帝,我自会留在千秋殿,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沈祈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己用手背蹭掉眼泪。
“好,朕一定好好当。”
日光落在先生身上留下一道道柔和光晕,沈祈谦此刻甚至有些卑劣地想着,不怪他不想放过先生。
是先生太好,对他又太好。
谁让先生唯一一次眼神不好,便从他那么多出类拔萃的兄弟里选中了他这个白眼狼。
苏公公伺候陛下净面后,沈祈谦便去上朝了。
盛意盯着他背影看了许久,直到吃饱喝足的小八迈着优雅步伐回到他身边。
“阿爸,要不我给你捏个假死药,等他把你埋了,我再把你挖出来?”
盯着阿爸微微蹙起的眉心,小八直接语出惊人。
盛意拿了帕子帮它擦干净唇角的油渍,轻声回道:
“不必了。”
假死药他自己就能配。
倘若真是一副药就能解决的事,他也不必如此头疼。
盛意既割舍不掉黎明百姓,又舍不得沈祈谦,思来想去,留在皇宫中竟是目前最好的路。
小八用爪爪支起脑袋,尾巴一甩一甩。
上一世阿爸动不动就死的事给它留下了严重心理阴影,生怕一不注意阿爸就背着自己死了。
“你不是说想去当游医吗?”
盛意走到窗前欣赏园中美景,顺便答道:
“骗他的。”
没人能比盛意更清楚自己的身体怎么样,长途跋涉只会让他客死他乡,随便找个借口想远离朝堂纷争而已。
再者……
盛意丝毫不怀疑自己前脚刚服下假死药,后脚沈祈谦就会真死。
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棘手,盛意索性便带着小八一起去了御花园散散步,心情也好些。
前半生国师府的三公子总有太多事要筹谋,极少有这样无拘无束的时候。
那日盛意有言在先,沈祈谦安安分分当了很长一段时日的好皇帝。
虽说留在皇宫中并非盛意自愿,但他身子确实被太医调养好了许多。
陛下除了不愿纳后妃外,其他一切都好,依旧将他当做师长敬重。
转眼间便入了冬。
京中寒冷,北边又传来灾情,沈祈谦忙得好几日不曾合上眼,也没有踏出御书房半步。
日日都来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突然不来了,盛意还有些不习惯,与此同时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
这一日他躺在软榻上看书,屋里燃着炭盆,淡淡的熏香味用以安神。
千秋殿窗户都是用的琉璃,不管何等天气都不显得灰暗。
手上握着的书卷久久未曾翻开下一页,盛意起身下了榻,旁边打瞌睡的小桂子惊醒。
“公子……”
“我要去见陛下。”
小桂子慌里慌张跪在门口磕了个头,拦住他的去路劝道:
“公子,前几日下了大雪,宫道上结了冰,怕是不好走。这天儿又冷,公子不如等雪化了再去?”
盛意眼神冷静,只重复道:
“我要见陛下。”
“那公子稍候片刻,奴才这便去传銮驾。”小桂子胆小,匆忙就去喊了宫女进来伺候。
前些时候西北新送到京城来的贡品是墨狐皮子,陛下吩咐绣娘新制了身大氅送来千秋殿。
宫女们替盛公子收拾好后,又准备了一个手炉。
姑姑撑着伞,搀扶着公子上了銮驾。
到帝王寝宫时有侍卫进去通传,苏公公满脸难色走了出来。
“陛下他,他在里面同大臣商量朝政之事呢,恐不方便见先生。不若等稍晚些……陛下亲自去瞧先生。”
盛意站在宫门口,盯着两边高高的宫墙。
他无意为难伺候的下人,只是淡淡出声问道:
“有劳苏公公替我去问一声,陛下将我当做是什么?一个只能在后宫等待他去临幸的妃子?”
“心情好便来看上几眼,心情不好便避之不见。”
苏公公被吓得腿一软险些跪下来,脸上也陪着笑脸。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奴才这就去。”
“今儿虽未曾落雪,但风刮得太大,先生不如移步去暖阁暂候?”
盛意:“我就在这里等。”
苏公公匆忙跑进去,片刻后又满脸难色走了出来。
“陛下说……稍后亲自去千秋殿。”
盛意往里走了两步,守门侍卫根本不敢拦他。
苏公公提着心生怕他要硬往里闯,可盛意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
天上又飘起了小雪,盛意缓缓跪下,轻声道:
“臣,求见陛下。”
守在陛下寝宫外侍卫太监宫女哗啦啦跪了一地。
紧闭的门终于打开,陛下只穿着一身里衣匆忙跑了出来。
盛意仰起头看向他问:“陛下终于愿意见我了?”
沈祈谦动了动嘴唇,控制不住咳了两声,扶起先生往屋里走。
寝殿内弥漫着一股很浓的药味,盛意能分辨出来是止咳用的,盯着这人脸上露出的病色。
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这人病得竟比他想象中还要重。
想到最近那些说陛下勤勉,从未误早朝的话,盛意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沈祈谦按捺住想咳嗽的冲动,感受着先生指腹触碰自己。
观察到先生似乎是在生气,思索着辩解道:
“朕不是故意的,太医说这病恐会染给旁人。”
先生向来体弱,他每日去千秋殿时甚至连门都不敢进,只是想离先生近些便满足。
太医院里才能稍微出众些的太医基本上都在千秋殿,盛意刚才进来时注意到跪在角落里伺候的那两位,面生得很。
盛意并不理会他,问苏公公要了药方,看完又重新写了一份。
做完这一切后起身欲走,那边突然传来太医有些慌忙的声音。
“陛下,陛下……”
仔细一看,竟是高烧晕厥。
盛意手又搭了上去,刚碰上去便被他过于灼热的体温烫得一惊。
他守了沈祈谦两个时辰,等他高热退去后才去偏殿歇了会儿。
烧得迷迷糊糊时,陛下说起了呓语。
“朕……没有杀人,日日都在上早朝。”
“先生不想见朕,朕偷偷见先生。”
“先生。”
“先生……”
盛意将苏公公喊了过来,问起陛下最近的起居。
赈灾一事向来繁琐,再加上先帝晚年昏庸,朝堂之上便多了许多无能的官员,更别提是地方。
偏偏沈祈谦又不想杀人,处理起来更是棘手。
盛意听得眉头紧锁,他只是不想沈祈谦滥杀无辜,未曾想这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想要见效快,那雷霆手段必不可少。
“将那些奏折都送过来。”
听见帝师大人的吩咐,苏公公躬身应是。
片刻后,几个小太监搬着奏折堆在桌案上。
小八利用扫描功能替阿爸将跟赈灾有关的折子都选出来,叼到阿爸的手边。
盛意坐姿向来端正,修长的手指握住朱笔,几个字落下便要了许多人的命。
替他处理完堆积的奏折,盛意喝了杯参茶提神,又去主殿看了看陛下。
那两位年轻的太医在那里守着,盛意盘问了几句,突然注意到沈祈谦面上似有异样,便吩咐道:
“你们先退下吧。”
“是。”
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盛意才开口问:
“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见被拆穿,沈祈谦就缩回了被子里,把脑袋蒙得死死。
盛意看了良久,伸手扯了一把,才听见里面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怎么了?”
沈祈谦不愿让先生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闷声道:
“先生先回去吧,朕好了会去看先生的。”
陛下不止是对旁人狠,待自己更狠,棉被蒙在头上一副要将自己闷死的架势。
“沈祈谦。”盛意声音冷了下来。
“朕在。”
“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哦……”
哭到眼睛红肿的沈祈谦松开了被子,但还是不敢看先生的脸。
他一直觉得先生是靠自己抢来的,所以他要强大、要可靠。
生病时的他就很不好。
盛意的手放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微微冰凉的触感,再加上先生身上的冷香味,沈祈谦很用力地吸了一口。
难得先生没跟他生气,只是看了他一眼。
好吧,其实生病也没有不好,有先生在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