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小夭昏昏欲睡,相柳忽然问她,“何时记起的容貌?”
“就是被颛顼抓住的时候,可能太害怕了,脑子里的弦忽然就搭上了。”小夭摸摸脑袋,她告诉自己,她没有骗相柳,确实是在逃亡途中,忽然“想”起来了。
相柳也没有追问,换了个问题,“你父王对你好吗?”
小夭点头,“很好,很好很好,这世上除了你,只有他不会利用我。”
“你怎知我不会利用你?”相柳嘴角勾起,显得很感兴趣。
“我就是知道,你不会害我,也不会利用我,更不会与我做什么交易。”小夭的心刺痛了一下,“交易”二字,像一枚钉子,扎进她的心窝。
“为什么心痛?”相柳抓住这短暂一瞬。
“啊?因为,因为想到一些难过的事,就心痛了,是我不好,连累了你,我以后会控制,不影响到你。”
“在五神山,为什么心痛?”相柳不依不饶。
“在龙骨狱?”
相柳点头。
“我嘛,毕竟也是几百岁的人了,认识你之前,也有些阅历,那日在龙骨狱,触景生情,就,难过了一下。你也几百岁了,认识我之前,肯定也有不少故事吧,说来听听?”
“无甚可讲。”
“不说算了。”小夭失望,嘟着嘴,抱着双腿坐在榻上。
“相柳,我们今晚去清水镇吃饭吧,我请客,行吗?就当、给我接风,给我送行,好吗?”小夭努力地找理由,想说服相柳。
“嗯。”
“太好了。”小夭拍手着大笑,她的提议,相柳终于接受了。小夭手脚并用掀开被子,跳下床榻,麻利地穿好鞋,“我看天色也不早了,现在就走吧,相柳大人。”
相柳做了个请的动作,让小夭走在前面,他随其后,小夭打开门,雪已经停了。湛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仿佛适才没有下过那场雪一般。
相柳低头笑着,手上拿出一件貂裘斗篷,从身后给小夭披上。
小夭转身,看见相柳脸上的笑,也跟着笑,“相柳,这是什么毛?这么暖,还这么轻这么软。”
“雪貂。”
“你猎的?”
“是。”
“雪貂只有靠近极北之地才有吧,这么大一条领子,该是很多只才凑成的吧,雪貂听说极其机警,动作敏捷,是极有灵性的小动物,你一定费了不少劲才抓到这么多的吧。”小夭心念一转,“不对,我的相柳大人灵力高强,当世无双,抓几只貂应该也不算难事,对吧?”
小夭眼睛亮亮的,笑眯眯地望着相柳。相柳没有回答,眼睛对上小夭灵动的目光,立刻向下,好像只是专心帮小夭系毛领。可小夭分明看到,相柳的脸红了,连着耳朵和脖子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你别想多了,我是怕高辛王姬在我的地盘生病了,给我找麻烦。”相柳解释。
小夭怎会不知相柳刻意掩饰的心动,也不戳穿他。
“相柳,你守着极北之地的物产,海底的无数珍宝,还这么穷,真是安贫乐道。”
“我看你是找死。”
“我没有,相柳,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也只有你,才能不为这些世俗名利所动,坚持做自己认为值得的事,相柳,我很佩服你。”
相柳一个响指,小夭的嘴被灵力封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相柳看着小夭滑稽的样子笑起来,唤来毛球,拉着小夭走上毛球的背,二人一鸟,迎着雪后的夕阳,往清水镇去。
毛球落在西河边,自己找吃的去了。相柳戴上面具。小夭则拿出狌狌镜,对着五神山时的样子调整了容貌,隐去了桃花胎记。
小夭十分为难地解下貂裘,一路上她已经热得出汗了。“相柳,你能先帮我收着吗?”
“怎么,不冷了?”相柳笑。
“只要你不说那些冷冰冰的话,我就不冷了。”
走到回春堂门口,相柳看看小夭,“不进去看看?”
小夭抿着嘴摇头,“不去了,已经跟他们道过别了,我如今这个样子,不知如何面对他们,还是以后再去吧。”大战之后,小夭也曾来过清水镇,百年沧桑,回春堂已经人去楼空,荒草丛生破败不堪。毛球说,决战之前相柳曾回来过。小夭在相柳躺过的榻上哭了许久,那时,他抓着她吸血,她趁他疗伤不能动弹,捉弄他,在他脸上画满了眼睛……气息犹在,人已成空。现在,她又一次回到这里,一切都与百十年前的样子一般无二,老木仍旧拿着大木勺做饭,桑甜儿在堂上整理药方账簿,串子在院子里切割药材,相柳也好端端地站在她身边。
她的心境已经全变了。
小夭从思绪中挣脱出来,一把抱住相柳的手臂,挽着他的手,笑嘻嘻地说,“相柳,等事情了了,你能陪我在这里住些日子吗?”
相柳只是笑。小夭知道,相柳不会轻易承诺,但只要是她说过的话,他都会记得,一件一件的帮她实现。
走到轩的酒铺子,相柳指着里面的座位,“不去这里吗?”
“不去,颛顼虽然不在这了,肯定还有他留下的眼线,我不喜欢他监视我。走,我们去那边那家烤肉店,你喜欢吃烤肉,今日老娘我请客,你的九个头敞开了吃。”
“你怎知我喜欢吃烤肉?”相柳饶有兴味地看着小夭。
小夭眼神躲闪,“反正,我就是知道,走,我还没吃过这家的,你一定吃过吧,带我去尝尝味道。”
二人落座,相柳也不客气,点了店里的招牌,小夭让小二上他们最好的酒。
相柳不动声色地把脖子下面带着皮脂,烤得焦黄的那部分肉切给小夭。小夭早就明白,其实,面前这个外表冷漠,内心细腻的妖怪,既是相柳也是防风邶,现在,他站在与她对立的立场上,对她冷漠,只是为了她的将来考虑。
小夭一边吃肉,一边喝酒,一边痴痴地看着相柳。他端坐于前,沉默着饮酒,偶尔看看她,又长久地看向别处。小夭觉得今天的酒又醇又烈,没喝几口她便有些醉了。
桌上的肉还没吃完一半,小夭已经面色酡红,眼神迷离地看着相柳,“九头妖,我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了,我太傻,太蠢,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喝醉了。”相柳有些嫌弃地看着晕晕乎乎的小夭,“喝不了酒就别喝这么多。酒品这么差。”
“我没喝醉,是你让我醉了,我早就醉死在、那些…里,”小夭捶着心口,“太疼了,太疼了。”
“那些什么?”
“我不告诉你,不告诉你。”小夭摇着一根手指,“我就说,我没醉,你别问我,我以后、告诉你。”
相柳便不再问,又切了几块肉,放在小夭面前,埋怨道,“只喝酒不吃饭。”自己又倒了一碗酒,慢慢的喝。
小夭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一手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相柳,眼中是无限的凄楚和满足。
看了半晌,小夭忽然自言自语道,“我从前酒量很好的啊,千杯不醉。”
相柳也纳闷,从前小六与轩拼酒,从没输过,为何今日这一点酒就醉成这样。
旁边一桌来了两个客人,打断了他们的思路。看衣着是镇上的牙人。两人满脸喜气,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咱哥俩今日可得好好庆祝一番,这宅子荒了许久,没成想竟卖了个好价钱。”
“真是大喜事,这破宅子居然能卖出这个价”,一个牙人伸出五根手指,乐得合不拢嘴。另一个牙人示意他小点声,自己却大声说,“也不知这卖家背后究竟何许人物,竟能出这个价,非富即贵。”
“何止如此,我听说,这宅子也有其他人询价,说是定金都交了,这人愣是逼着卖家把上一个买主的定金五倍还了回去。”
“啧啧,真是财大气粗。”
相柳一听,眼睛盯着小夭,等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原来,那得了便宜的上一个买主,正是相柳化身的宝柱。今天一早相柳收到牙人的消息,有人要出高价买他刚刚定下的宅子,他本是准备不惜多花些钱也要买下来的,还目露凶光威胁牙人,牙人无法,只好找来了卖家和那个新买主协商。相柳见那人装扮,再加上高辛口音,便猜到了几分,也不再纠缠,既然有人想买,还五倍返还他的定金,他自然乐见其成。
小夭自然也听见了牙人的话,心里正暗自高兴,感叹王岩办事得力。她来时叮嘱王岩,要不惜代价买下回春堂隔壁的宅子。可抬头对上相柳看待猎物的眼光,手心里渗出冷汗,酒也醒了几分。
“你为何不惜代价要买那座宅子?”相柳下了禁制,语气好像在审问小夭。
“那房子插标在售,为何我不能买?”小夭故作镇定,“难道,你也想买?”
“巧言令色。”
“不管谁买,都是咱们两个住,一样的。”小夭讨好地给相柳倒满酒,小声说,“等回归大典结束,我就搬过来,这样,咱们就能常常见面了。”
相柳抬手设下禁制,声音冰冷,“高辛玖瑶,你是不是疯了?”
“叫我小夭。”小夭并不怕他。
小夭一点都不怕他,倒是出乎相柳的意料。“做了王姬,胆气倒是壮了。”
“是啊,我不怕你,相柳,大不了你吃了我。”小夭伸长脖子,等着相柳来咬。
“你真的想好了?”
“嗯,早就想好了,我要时常见到你,相柳。
“你哥哥呢?颛顼若要当轩辕王,需要你的帮助。”
“我做回王姬就已经是在帮颛顼了,我的灵力低微,朝堂上的事我也不懂,能做的有限。”小夭酒醒了几分,笑道,“我只是个小女子,天下大势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大荒这么大,他颛顼的助力,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小夭敛了笑意,“但是,你不一样,九头妖。”我是专门为你而来,只想和你相伴一生。这世上谁曾真心对待过你,爱过你,护过你?防风邶的母亲?那也是因为你身上有他儿子的气息吧?共工?若是他真心爱你护你,又怎会让你踏进泥淖,不得脱身。从前的我,算了,不提也罢。
“你可怜我?”相柳笑问。
“我哪敢呢,你可是海底妖王,振臂一呼从者百万的相柳大人。我说了,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我只说废话,不说假话。”小夭喝完碗里的酒,吃光了切好的肉,询问相柳,“吃好了吗?”相柳点头。小夭掏出几枚玉贝,“小二,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