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子并未在房中静坐太久,半个时辰后,有婢女奉命来为她梳洗妆点。
妆毕,身穿的素缟麻衣被换成了玉色绢衣,新梳的双髻上也戴了同色绢花,衣衬人,人衬衣,黍子更似了玉做的人儿。
为她妆点的婢女很是意满,笑着赞她貌好,说她定能讨得主君欢喜。
此一语,好似什么都没说,也好似什么都说了。
在这宅邸中,该是没什么能比得上主君的欢喜,而生活其中的女子亦或是女童,要想讨得主君的欢喜,依靠的就是美貌。
此一语,不是说主君重美色,贪图享乐。
黍子虽未见过这位主君,但从绿莺对往昔的追忆中能推断出,这位主君重的是权欲,美色于他不过是向上攀附的手段。
以色谋权才是根本所求,因此相貌越是姣好的女子,在他眼中越是有价值。
若是他断定你的美貌将来能为他带来更多,那么在将来未到来前,美貌反而是保护你的最佳利器。
但这丝毫不值得欢喜,有什么可喜呢?
即使此刻门内门外的婢女都在善意的冲着黍子笑,她也笑不出半分。
婢女们的善意和笑是因着她许是能得主君的看重,而她要因着什么笑呢?
因着不久前还穿着粗麻衣,眼下却换了绢衣呢?还是所图更大,因着未来十年可预见的被娇养的生活呢?
不待她胡思,有婢女从正院来,说是主君要召她见上一见。
黍子便跟在此婢女身后,穿过层叠的回廊,进了正院,进院后又过了三道院门,才在一处偏厅见着众人口中的主君。
主君天生一副喜庆模样,瞧着格外和善,一见黍子就关切道:“可人怜的孩子,快别行礼,上前来,让我好好瞧瞧。”
瞧了一会儿,又状似感伤,叹道:“哎,当年你父母是因我结缘,哪想结的是段孽缘,竟害得你母亲早早离世。好孩子,你可怪我?”
黍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言怪,缓缓摇头,表示不怪。
主君见状,好似被黍子触动了某根他没有的心弦,“好孩子,可人怜的孩子”,连声地唤,就差带上哭腔了。
他如此惺惺作态,黍子若真是五岁的女童,即使知事早,也会感动得无以复加。
于是,黍子不再颔首低眉,无措地抬眼望向主君,欲言又止,想宽慰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好神色焦急地望向主君身侧的女子,希冀她能帮着劝上一二,不然,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一时心急,眼眶中都盈了泪,欲滴未滴,好不惹人怜。
做戏与看戏的两人,见真惹哭了孩子,忙收敛,一个安慰她莫感伤,另一个直接将她揽进怀中拭泪。
黍子毕竟是懂事的孩子,被安慰了几句,情绪也就好转了,故作羞赧地从女子怀中挣脱。
背朝两人理了理微乱的发丝,理好发丝,复又转回身,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真是好不有礼的乖孩子。
被她忽视的两人默默对视,不明白戏怎么成了这么个走向。
照理,不该是黍子宽慰主君,主君装作被安慰,之后顺势提出认黍子作养女吗?怎么就沉默无声了呢?
可戏已经演了大半,偏了也得继续演完。
得了暗示,女子主动开口道:“黍子,虽你不怨怪主君,主君他心中仍是难安。”
主君应和着,“是啊,若是早知道你和绿莺的境况,我定会派人将你们母女一起带回来。”
见黍子依旧不作声,又道:“绿莺虽不在了,黍子你在这世上还是有亲人的,若是你愿意,不妨认下我这个阿爷。”
话毕,一脸期冀地看着倏然抬头的黍子。
黍子是真诧异,她没想到两人作戏竟是为了这么个缘由,听来怪异,想来也怪异。
她一个孤女,认主君作父,自然好处多多,可主君认她作女,能得到什么呢?
黍子自是不会信了他的怜爱说。
除了家以女贵(女儿的女),她想不出别的能站住脚的理由。
黍子真想摸摸自己这张脸,它居然在这个以色谋权的主君眼中如此有价值,不惜给她一个女儿的身份。
女儿可不是婢女,不能随意送人,是要高嫁的,至于高到哪里,最高自然是那未央宫中。
黍子思绪转了又转,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阿爷?不,不能,我不能认您作阿爷。”
主君尚未说话,女子倒先义愤起来,“为何不能?可是还念着你的亲阿爷?那个秦姓粮商?”
“哎,云鹂,怎得语气这般凶,莫吓着黍子。她年岁小,念着自己的亲阿爷也是应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在黍子面前作起了戏。
等主君哄好了义愤的云鹂,黍子讷讷开口,“他不是我阿爷,我没有阿爷。”
说完似是情绪低落,又垂下了脑袋。
她这副失神的小模样,怪惹人怜,主君放软了语气,又问了一回,“没有阿爷,为何不能认下我这个阿爷?可是怕我?”
黍子摇头,犹豫片刻,抬头似怯似盼地望了主君一眼,“您是主君,阿娘从前只是您府上的婢女,您不该做我阿爷的。”
主君不想是这个理由,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失笑道:“傻孩子,身份算得什么,我既认下你,自是不在意这些,你又何须介怀。”
说完又对云鹂感慨,“你合该早些同绿莺联络,若是黍子自幼长在府中,不会有这般多的顾虑。”
他的话说得动听,起码能骗住五岁的黍子。
她不禁又抬头望了主君一眼,这一眼带了些期冀,期冀能再问上她一回,这一回她一定会答应的。
一个玉做的小人儿,这般瞧着你,哪能不满足她呢,主君便问了最后一回,“黍子,你可愿认下我这个阿爷?”
黍子忙颔首,又怕他瞧不见,脆声说了句,“嗯,愿意的。”
这声是她进到偏厅后说得最响亮的一声,短促又清脆,也总算透露出几分孩童该有的稚气。
主君朗声大笑,兴致上来,举起娇小的黍子,让她改口唤他阿爷。
黍子“羞赧”不愿叫,他便作势将人举高,预备向上抛掷,吓得黍子在慌乱中连声唤着阿爷。
得逞后,主君恢复了慈爱,相当宠溺地将黍子抱在臂弯,也连声唤她乖女。
真是好一副父慈女孝的情景,如果不提两人相识不过半个时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