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走干净，医院的病房里头只剩下周德平夫妻。
周德平愣愣地坐了半天，人像傻了似的，除了看着病床上躺着的周家福，呆呆的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直呆坐到半夜，身体实在撑不住了，他才反应过来一整天都没有正经吃东西。
周德平看了眼宋淑芬，她头发乱成了一窝草，袄不知道在哪儿让钉子挂破，里头的棉花往外漏，都一点都没有发现。
她个当娘的，心里只会比他更难受。他还知道饿，宋淑芬八成连饥渴都意识不到了。
周德平在病房里扫了一眼，看见床边桌上放着周春花留下来的包袱。
他打开一看，里头是细面馒头和咸肉，周春花还贴心地放了个搪瓷碗。
周德平拿起碗，用包袱布把碗擦干净，去水房接了一碗热水，馒头和咸肉没法热，但都是周春花刚做出来的，软和得很，就着热水吃也是暖和丰盛的一餐。
他掰开馒头夹上咸肉片，和热水一块放到宋淑芬跟前：“淑芬，吃点东西吧。”
宋淑芬回头看了他一眼。
周德平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那一眼的神情，只觉得她眼眶里像是两点燃尽的死灰，让他没有办法抬头面对，下意识撇开了头。
“你别……家福能治好。”周德平笨嘴拙舌地说道：“治不好……我们还能再生。”
死灰瞬间燃起熊熊鬼火，宋淑芬跳起来，揪住周德平的头发又抓又挠：“都是你和你娘！你和你娘害死家福的！你为啥带回来个毒煤球炉？你为啥不问问周春花？”
“还有你娘！你娘要是对家福上点心，多看着他，他会出事！？”
周德平听见她攀扯他娘，心里也忍不住恼火：“你别疯！娘咋知道用煤球炉子会中毒！娘不够上心，娘总比你上心多了。自从你去给应淑干活，你管过家福吗？家福的棉衣短了一寸，还是娘裁了自己的衣裳给他补上的！”
“……”宋淑芬不说话了，她跌回床上，抱住周家福呜呜哭起来。
周德平这话是真的扎了她的心。
她是不想关心周家福吗？那是她亲儿子，她只生了这一个，周家福就是她心头的肉啊！可她得去赚钱干活，应淑那的活又重，加起班来连轴转，她是给人打工的，又怎么能说走就走。
“是我想不回家吗，还不是应淑！”宋淑芬的怨恨又转移到应淑头上：“要是她那的活不那么重，我能回家带家福，家福咋会出事！”
“……”周德平疲惫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就是场意外事故，谁都不愿意看到。既不是周德平的错，也不是周德平他娘的错，更怪不到应淑头上。
只是灾祸降临到周家福头上，一个健康聪明、懂事活泼的孩子此刻地躺在病床上生死难料，宋淑芬作为母亲悲痛得情绪失了常，只有找到一个对象倾注一腔怨恨，才不至于绝望到跟他一起倒下去。
就是周德平，心里也忍不住想，要是应淑没强留宋淑芬加班，说不定周家福就不会出事了。
人很难去责怪自己，又不舍得怪罪亲人，只好迁怒于了不相干的无关者头上。
反正她也不会知道，这么想一想，心里能舒服一些。
第二天，应淑拿着周春花收拾的用具过来了。
瞧这情况，宋淑芬肯定无法从医院抽身。应淑提前预支了工资和加班该给的红包，左拼右凑挤出些现钱拿给了她。
然而宋淑芬接过钱，却说：“应淑，我不跟你干了。”
“……”
应淑眼皮一跳，心里生出无名火，但看在周家福还躺在病床上的份上，她体谅宋淑芬身为母亲的情绪，温声说道：“家福住着院，得花不少钱呢。先等家福醒来，我们再谈这事儿。”
“我想得清清楚楚，就算家福醒了，我也不跟你干了！要是家福再出点事儿，我受不了！你干起活不把人当人，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有家——”
周德平捂住宋淑芬的嘴，跟应淑苦笑；“她现在脑子轴了，应淑，你别跟她一样计较。昨天晚上她还怪我娘不上心家福。”
应淑笑了笑，心说宋淑芬这哪是脑子轴了，这是把周家福出事怪到了她头上。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淡声对周德平说：“德平叔，淑芬婶子说我干起活不把人当人，这我得解释解释，我自己加班加点，从没强迫过舅妈和淑芬婶子。我也提前都说清楚了，加起班来很辛苦，让她回去跟你们商量商量，家里不同意最好不要加。为一点钱闹得你们家宅不宁，光舅妈都得骂死我。”
“难道淑芬婶子没把话跟你们说清楚？”
她这话里带了些软刺，听得周德平老脸赤红。
怎么没说清楚呢。本来年末辛苦，应淑就提前发了什么奖金。他们心动应淑承诺的那三百块钱红包，全家上下一口答应了宋淑芬跟着应淑加班加点的干。
应淑吃了这场闷气，放下东西准备走人。
周德平追出来，拉着应淑说：“你别跟你淑芬婶子生气，家福还在那躺着，她都快走火入魔了。等家福好全，我一定让她继续去给你干！”
应淑看着周德平，一夜而已，他嘴上急出满嘴燎泡，兴许整宿都没有闭过眼，整个人疲惫至极，一个精神健壮的青年人，陡然老了好几岁。
应淑想着病床上小脸青白的周家福，又是心软又是愧疚：“德平叔，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不生气，你们也别考虑那么多，把家福治好才是第一位。”
周德平心里安慰不已，他送走应淑回到病房，打开应淑送来的包袱，里头是个不锈钢的大保温壶，一看留值不少钱，第一层是馒头，下一层白菜粉条炖猪肉，剩下一层是半壶红薯玉米糁。
周德平嗓子哽了哽，知道是周春花送来的。
他坐到床上看着周家福，疲惫地说道：“你作甚，在这种时候说那样的话？不是凉了别人的心？她还送了不少钱过来……家福治病，得花钱啊。”
宋淑芬红着眼，把应淑送来的钱全都砸到周德平身上：“我一点都不想要她的钱！我宁愿把她的钱全还回去，换回我的家福！”
“钱钱钱，还不是都怪你！？要是你不去搞砖厂被人骗，我用去给她干活让家福变成这样？”
“……”周德平无话可说。
说到底，还是没钱惹的祸。
要是他能像应淑一样赚钱，就算他被人骗光，也不用宋淑芬去给别人吃苦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