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在屋顶,像厚厚的白棉被,整个京师银装束裹,唯有宫墙依然那么红。
袁、杨二人终于回来了。
校哥儿早已洞悉熊案的始末,魏忠贤汇报的。
首告姚宗文,原是熊延弼的好友,丁忧后复出,没找到好官位,托已是兵部侍郎的老熊找门路。但老熊是个蛮子,哪来门路?于是姚认为这厮达而忘友,暗恨在心。数月前,姚到辽东巡查,老熊自认是老友,不按规矩好生招待“总部来人”,这就算了,架不住其他人懂呀!不断送上小钱钱,都在告老熊黑状。
于是完全出于义愤和公心,姚联络了一帮人,发起这次倒熊运动。
校哥儿真想嫩死他,可这厮毕竟浙党骨干,嫩死了,替补席连个青训球员都找不出来。
无语问苍天,这档,还不如大排档。
过场很快,老熊没问题。诬告的的人也没事,言官是保护动物,这是大明好规矩。出于补偿,改封老熊辽东总督,军政一体管理。这种补偿,也是大明好规矩。毕竟不能叫人凭空污了清白。
今日的精彩,全在于就此延展的军机会议。这次扩大了,除了袁杨,所有阁老尚书侍郎都在。
“臣以为,辽东之患,不止在军,更在于民”
杨涟第一句话,就很有水准。
“辽民艰辛,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辽东土地肥沃,但都在世家大户与卫所军官手里,此乃吏治不清明所致。另外,而今都在传扬后金即将来攻,辽民更纷纷抛弃土地难逃。若是人都没了,辽东如何守得住,如何反攻?”
“杨卿有何对策”
“清除腐吏,任用正直贤臣,教化百姓。吏治清明,百姓心有大义,方能守土开疆;加派御史巡查,时时监督,言路通畅无阻,辽东实情再无遮蔽;此外,臣,请开内帑,救济辽民”
一干贤良大臣也是赞叹不已,果然是正直能臣。
校哥用点头,来掩饰心中的失望。但还是问了两句。
“杨卿言辽民纷纷难逃,可知都逃到哪了?”
“大抵成为乞丐、流民,或是藏入山林之中吧”
魏忠贤有另一个答案:许多辽民叫北直隶、山西等地的世家大户当奴仆隐户收了,免费劳动力,不交税,多好的事啊。
“杨卿可愿效仿海钢峰,专驻辽东,彻查土地,以保吏治清明,叫辽民衣食无忧?”
杨涟愣了一下,似在纠结。前排的韩爌阁老,此时却微微的摇了摇头。
“当下,中枢更重,臣愿立身朝中,力保辽东言路畅通”
李逵,终究成不了鲁智深。
“杨文孺所言,臣附议。另有七谏言”
“一曰,慎防守,固封疆。我军新败,损伤过大,不可急于求胜,当加固防守,稳定军心,以山河形胜为盾,挫敌锋芒,待到军力恢复,再图反攻。”
“一曰,收残兵,省调募。萨尔浒之战,伤亡约五六万,尚有十万残兵不知去向。此时关外应有残兵不下数万,当就地募集训练,好过别处调募新军。”
“一曰,集事权,振法纪。凡临阵脱逃者,不听号令者,无论文臣武将,皆斩。凡战场拼杀失散者,皆收。熊延弼虽执法严正,但若无中枢支持,不可持久。”
“一曰,开海路,出奇兵。辽东多近海,建奴无舟师。我军当督兵过海,捣其后路,扰其耕种,绝其饷道,叫他顾前失后。”
“一曰,实京营,固根本。战场叵测,而今精兵强将尽在九边。然,强枝弱干,终是本末倒置,若京营强实,可为辽东战事之后盾,可为天下根本。”
“一曰,多储粮,防未然。城守之计,以食为本。先清查辽东土地,叫军帅不得侵渔。再笼天下盐铁之利,充盈国库,以为万全。”
“一曰,破格用人,以期实用。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有实才者,不应拘泥于出身,当量才尽用,以建奇功。”
哗……全场寂静。军机会是保密的,这人上次并未参与,但他的谏言,比上次的军机决策更大胆,更周全,真是好眼光,好胆魄。连盐铁、京营、土地、水师、清流,贪腐……这些问题,都全点名了。
他终究是校哥儿期待的袁可立。
“袁卿可有破格之人推荐?”
“臣举荐二人:原关宁千户沈有容。此人从军四十载,长于海战与火器。曾于福建抗击倭寇、打过泰西人;曾为辽东火器总教练官,斩杀鞑寇;亦曾炮击建奴,立有奇功。”
“如此沙场宿将,为何只是个千户”
“沈有容曾用他名入军,军籍混乱,无法累功晋升”
“老臣亦知沈有容其人,愿一同作保举荐”
有黄嘉善的背书,校哥儿自无异议。
“原兵部尚书杨镐之幕僚茅元仪,此人举人出身,未入仕途,却精于工法,尤擅兵器兵械,其人着有《武备志》一书”
这个不祥的人选,就遭到众人反对了,丧师辱国的统帅幕僚,能厉害到哪去?学历还只是举人呢。
没关系,校哥儿另有安排。
“袁卿,朕欲于登莱设一总督,军政一体执掌,不隶属山东布政使,直属中枢,督造海船海运、督建海军,统管登、辽乃至朝鲜义州一线海陆战事,以为辽东侧翼,你可愿往”
袁可立闻言,眼神一亮,却并未表态,而是先转身看了看各位阁老尚书。
“诸卿可有异议”
方从哲闭目养神、刘一燝欲言又止、韩爌点头称赞。尚书们还在佩服袁的策论,没有意见。
唯有吏部尚书周嘉谟闷闷不乐,皇帝怎又绕过吏部用人了?
只是,周嘉谟知道,袁可立乃是老友李汝华的姻亲知交,不好当堂反对。
“臣先前言,若无盐铁之利,国库不可充盈。海军用度大,臣,难为无米之炊啊”
“日后,登莱你说了算。启动资金,朕,先开内帑吧”
校哥儿只能咬牙切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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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校哥儿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李永贞,再去皇陵与南海子寻一批敢搏命的,管过田庄的,送去辽东给魏忠贤。”
“涂文辅,写个条子给魏忠贤,让他给我在辽东广收田亩,贪官罚没的、逃难抛售的、无人抛荒的,多多益善。朕要在辽东大建皇庄,越大越好”
抄底土地,校哥儿要玩一把大的。等大家看到皇帝都下注了,没人跟盘吗?
掏内帑,送粮食,多low比啊,政治经济学听过没?
朕有农夫三拳,你们等着看。
校哥儿拿起纸笔,宏图还没画完,一脸不高兴的周嘉谟,已经入宫求见。
“臣先前谏言《官员考等六事》,为用人之准。陛下又有《本等六事》,指点迷津。臣思索已久,欲以陛下之六事,为前六事,臣之六事为,后六事。今后考察官员,均按此而来,不得逾矩……”
校哥儿龙颜大悦。慢慢的,闻着味道不对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让步,尤其权力方面。
他赶紧起身致歉。
“老尚书用心良苦。朕,知错了。此番,朕用人多有逾矩,亦不曾多与诸位顾命大臣商议,非是朕仗势欺压,真的是形势不等人啊!”
这小皇帝眼中满是诚恳,用的,确也是忠直之臣,周尚书眼中的坚冰渐渐融化。
“您看,朕还有一个破例用人,正要与老尚书商议”
周尚书双目一瞪,怒发冲冠!臣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寡廉少耻之君……
他拿过文书,冷冷的念着
“孙传庭,连升三级,还是军政一体?”
校哥儿羞愧的捂着脸,递过来一堆宗卷,上面有大红色的《机密》二字。
周嘉谟板着脸,一目十行。片刻,咕咚一声坐到了椅子上。
“西南,竟已如此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