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
山上的大风已经吹了五百年,人族和妖族的战争也打了五百年。
这座山是人族和妖族的边界,高耸入云,连绵万里。
山上遍地都是白骨,这里是修仙者的墓地,被叫做墓仙山。
十二年前,山上有神品灵玉出世,一时间,宝光冲天,地动山摇。
传说神玉可以使人一步成仙,引来了无数的寻宝者,墓仙山又改称为慕仙山。
他们大多数的死在了山上,但来寻宝的却仍前仆后继。
大概修仙就是这么一条路,要么孤注一掷,要么很可能永远一无所有。
山妖客栈就在慕仙山主峰的半山腰上,依山而建,朝向西方,上下三层,边上立着一根粗大的旗杆,上面挂着一串红色的灯笼,在这片墨绿色的山中十分抢眼。
黄昏时我常躺在客栈的屋檐上看落日,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这时能听到风中传来绵绵不绝的钟声。
牛掌柜说那不是钟声,是龙鸣。
他说这里也曾是古神战场,慕仙山是一条古龙陨落所化而成。延绵的山脉,的确像一条卧在地上的巨龙。
我有些惊讶,神也会死。
山上的四季并不分明,上午还是炎炎烈日,下午便飘起雪来,刹那之间,天昏地暗,狂风卷着碎雪四处翻飞。
在这里变幻莫测的不仅是天气,还有人心。
牛掌柜关上了客栈的门,把满山的风雪关在门外。
他笑着和店里的几桌酒客打了招呼,又往墙边的火盆里丢了几根柴火,让火烧的更旺些,挂在上面黄铜壶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响着。他忙招呼惠惠子去给各桌添茶,自己上楼钻回了他的房间里。
他身上有旧伤,每天要花很长时间静心调养。他常和我讲些朴素的道理,“如果不能处处小心,迟早会变成别人锅里的菜。”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寒风夹杂着碎雪吹了进来,挂在屋顶的油灯被吹得摇摆不定。
七个身着白衣的人出现在门边。
我小心的迎了过去,“吃饭?住店?”
一个年龄稍大的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想不到你竟是一个凡人,请帮我们打扫出三间客房。”
“请里面稍坐,我就去打扫。”我心里有些奇怪,为什么他能一眼看出我是个凡人。
我退到一边,把他们让了进来。他们从身旁走过时,我闻到一绺清香,不禁抬头多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姑娘。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这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话一说完,她就笑了起来,凶甜凶甜的。
灯光摇曳的客栈里,我看到她美丽的脸。
七个人大大方方的走进来,无视四方投来的诧异目光。他们说说笑笑的挑了一张干净明亮的大桌子坐下,其中的两个姑娘,白衣飘飘,不染风尘。
山妖客栈一下子热闹了不少,平时只喝一碗酒的,今天要了三碗;平时默不作声的也拍着桌子,大声说起了数月前,一年前或几年前,山上发生的事。
这些酒客大多数是本地猥琐发育的平凡妖怪,引人注意无非是想找个当向导或搬抬东西的活,赚点酒钱。
今年上山寻宝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听说是人界又出了个天才少年,复制出了古神的天矶碑,预测出神宝会有异动。
预言的内容当然是玄之又玄,模棱两可,今年神宝出世或不出世,好像都能解释得通。
像这样的预言和天才少年,每隔几年都会出现一个,上次是六年前。
在昏黄不明的灯光下,我不禁也偷偷打量着。那两位女子中,年纪稍大的那个,气质冷艳,五官精致,冰着一张脸,掏出一块布,颦眉擦了一下桌椅,这才坐下;那个要挖我眼睛的姑娘,看上去年纪稍小点的,目光清澈,十分爱笑,她早就坐下了,正和边上一个少年,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被冷艳的姑娘拖了起来,帮她擦了一下椅子,说了她几句,才让她坐下,她嘟了嘟嘴,又笑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呢?”惠惠子用手指戳了戳我。
我转头看是她,穿了一身黑,更显得清秀,脸小小的有些苍白,厚重的黑发随意的盘在头上,用一根竹筷子扎着,她不爱笑,做事总是一板一眼的。
我笑了一下,问:“惠惠子,你能看出我是个凡人吗?”
惠惠子说:“能。”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原本就知道。”
“好吧,当我没问,我上楼去给他们打扫出三间客房,你去问问他们吃什么吧。”
我转身上楼,她在后面大声喊,“房间都是干干净净的,扫什么扫。”
惠惠子一扬手,柜台里的七个茶杯便漂到身前,再伸手向墙边的火盆遥遥一抓,挂在上面的大铜壶便飞了过来。
她向那七个人走去,身后丁零当啷的跟着大铜壶和七个杯子。
杯子落到桌子,大铜壶漂在空中,给各个杯子里倒满了热水。
惠惠子一挥手,“嗖”的一声,大铜壶又飞回到墙边的火盆上。
爱笑的姑娘边上的少年抬头看着,小声地说:“我猜这个女孩……可能是个妖怪。”
“妖什么妖,小心我把你煮了吃掉。”
惠惠子柳眉一扬,凶巴巴地瞪着他说,故意露出了嘴里雪白的尖牙。
年龄稍大的男子慌忙起身向惠惠子赔了不是,又指了指挂在店里的止战牌。那是一块厚重牌匾,挂在柜台的上面,一半是黑铁,一半是黄铜,黑黄二色格外鲜明。
这块牌子是人族和妖族共同铸造的,凡是有这块牌子的地方,就是天大的仇恨,也得和平相处。止战牌总共有九块,人族有七块,妖族瞧不上这块牌子,只有二块。
害怕打打杀杀,不配做妖。
这块牌子本来没有字,据说是牌子制作好后,人族和妖族为了在上面写什么产生了争执,差点再次爆发一场战争,止战牌差点成了引战牌。
空白的牌子挂在店里后,牛掌柜时不时的涌起在上面题字的冲动,买好笔墨之后,写什么又让他纠结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常常在半夜里跳下床,取下牌子,提起笔来后又深思许久,长叹一声又挂了回去。
吹灯兴起,提笔作罢。
惠惠子说写“战则尽杀”,牛掌柜说:“霸道,血腥。”
我说写“生意兴隆”,牛掌柜说:“肤浅,庸俗。”
这块牌子困扰了他很长时间。
后来在杀鸡时,那只鸡已经被割断了脖子,扔到地上不能动了,又扑棱起来飞上了房顶,牛掌柜突然醍醐灌顶,冲进店里,取下牌子,龙飞凤舞地在上面写下了,
“热爱生命”四个大字。
牛掌柜说,无论是人是妖,修行的目的都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
惠惠子没有再为难他们,便问,“各位要吃些什么,店里有后院养的鸡鸭,山上新摘的果子和河里的鱼。”
后厨的熊可可,也好奇地走了过来,大概他是第一次见人类少女,轻轻吸了吸鼻子。
要挖我眼睛的姑娘挽起袖子,露出雪白娇嫩的胳膊,伸手去拿杯子。
熊可可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被她狠狠地拍了一下。
“来个熊掌。”
熊可可慌忙缩回了手,一脸惊恐,不声不响地躲到了惠惠子的身后。
店里打烊后,我又悄悄地问熊可可,“可可,你能看出我是个凡人吗?”
“我能闻出来,你有人味,不那么骚。”
“我说的不是这个人,是你能看出我和那七个修仙的人不同吗?”
熊可可摇了摇头。
我推开牛掌柜的门,他正在数钱,看我进来,慌忙藏在身后。
“门都不敲,有屁就快放,别打扰我安静的享受孤独。”
我问他:“牛掌柜,你是怎么看出我是个凡人的?”
牛掌柜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这个我懂,青春期嘛,开始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了。是哪家姑娘,说给我听听。”
“当我没问。”我从他的房间里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