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正是士卒们的饭点,整个院落空空荡荡,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
郁流觞正在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去撕脚底的死皮。
夕阳的光线逐渐暗淡,严笑卿放轻脚步踩过草地。
郁流觞撕脚皮撕得全神贯注,全然没发现有人靠近。
直到严笑卿站到了他面前,看到他那满是死皮,露出鲜红嫩肉,有的地方甚至还在流血的脚底,他才如有所觉,缓缓抬起头来。
呆呆傻傻的模样,眼眸红红的,带着点点泪光,像一只委屈的兔子。
不过六日而已,居然整个人都瘦了好几圈。
严笑卿想,到底是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连这么点苦都吃不了。
郁流觞呆愣过后便是一副张着嘴,难以置信的样子,仿佛不相信严笑卿会在这个地方出现,连忙放下自己惨不忍睹的脚,匆匆套上鞋袜,又把自己不干净的手缩进袖子里藏好。
“别人都去吃饭了,你怎么不去?”严笑卿仍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郁流觞别开脸,抿了抿唇。
严笑卿继续问:“是你自己不饿?还是嫌卫所的饭菜不好吃?”
问完才反应过来,一个哑巴怎么可能同时回答两个问题,于是补充,“饿不饿?点头或者摇头。”
郁流觞点了一下头。
“那你是嫌弃这里的饭菜?”
郁流觞一脸郁闷之色,闻言立马点了头,然后又快速摇了摇头。
一副不管承认还是否认,都心知免不了要被训斥的可怜模样。
看得严笑卿两边唇角不由往上翘了翘:“起来,带你去吃饭。”
说出这话,语气温柔得连自己都察觉不到。
严笑卿找了间不算高档的酒楼,点了三菜一汤,自己不吃,全程只是坐在椅子上,单手撑着侧脑,看郁流觞一个人吃。
换做平常人,连着好几日饥一顿饱一顿,此时该是狼吞虎咽才对,郁流觞却只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吃菜,吃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并且。
严笑卿总觉得,郁流觞这个人,不管做什么,哪怕是吃饭都透着一股愚笨之态。
“身上的伤好了?”
郁流觞已经吃饱,端着碗打算喝汤,闻言浑身明显一怔,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此次见面,严笑卿觉得郁流觞似乎变了。
以往郁流觞面对严笑卿总是一脸期待,这次,郁流觞却几乎没怎么直视过严笑卿,不期待就算了,甚至还有那么几分明显的回避。
严笑卿哼笑一声:“在卫所里锻炼一番,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你好歹是个男人,总是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不觉得笑话?”
郁流觞端着汤碗的手指逐渐收紧,指关节用力得已经发白。
“还是你觉得,你天生就该被锦衣玉食地供着?也对,毕竟你是身份尊贵的四皇子殿下,就算什么都不用做,也能享受大多数人毕生都求之不得的荣华富贵。”
郁流觞听完,缓缓放下手中端着的碗,从座椅上站起身,对着严笑卿微微一颔首,而后转身离开。
他的脚底有伤,走路时免不得一踮一踮的,腰背却挺得笔直,下楼梯的时候还得借助扶手。
严笑卿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眼神不知不觉覆上了一层阴鸷。
胆子大了,有主见了,有脾气了。
——早这样也不至于让人瞧不起。
严笑卿觉得自己吃饱了撑的才来碰这一鼻子灰,心中生怒,连回到家中躺在床上都翻来覆去没能睡好。
次日早朝过后,严笑卿被宣去了御书房。
“怎么了这是?两个大黑眼圈,朕方才就已经看见了,昨晚做什么去了?”
严笑卿冷着脸:“臣无事,偶尔不能安枕罢了,多谢皇上关怀。”
郁流献啧了两声:“跟朕打起官腔了是吧?朕瞧你不是夜不安枕,是火气太旺,需得泻泻火,正好前两日波斯王给朕献上一批美人,朕可是一个都还没动过,先给你挑,有看得上眼的你只管带回府中去便是。”
听似玩笑的语气,严笑卿却不可能真当做玩笑:“微臣不敢,皇上还是留着那些美人,让她们多多为皇室开枝散叶才好。”
郁流献靠着椅背,手指在扶手上一敲一点:“莫非你不爱美人?笑卿,在朕面前你还用藏着掖着?”
严笑卿颔首:“微臣不知何处藏着掖着了,还请皇上明示。”
郁流献笑了笑:“听说你昨晚去卫所了?”
严笑卿就猜到是这样,应对如流:“是的,微臣昨晚是去了卫所,去探望四皇子了。”
“哦?那么探望的结果如何?四哥可还适应卫所的生活?”郁流献显然不是真的打算问个结果,话锋一转,“笑卿,有句话,朕其实早就想问你了。”
严笑卿一礼:“皇上请问,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别,朕要问你的是私事,你就算不想说也无妨。”郁流献顿了顿,“朕从以前就很好奇,你这个人看起来总是那么无欲无求,旁人喜欢的美酒钱财美人,到了你面前似乎都对你没什么吸引力,笑卿,你若还当朕是知己好友,便老实告诉朕,你是不是好男风?”
严笑卿九曲心肠,皇帝开了个头便能从中猜到结尾,因而听完之后脸上仍是不显山不露水,只道:“回皇上,微臣没有无欲无求,微臣只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俗人。”
话音落下,看到皇帝那副打算追根究底的神色,又道,“微臣也并非喜爱男风,只是一直没有遇见合心意的人,觉得美色有时也只是给自己平添负担罢了。”
郁流献问:“那么四哥呢?”
这才是此次问话的关键。
严笑卿思忖片刻:“外貌尚可,心思稍显愚笨单纯,不宜托付重任,私下结交一番倒无不可。”
这番答非所问,严笑卿并非不知道皇帝想问的是什么,却是故意这么打太极。
知己好友?
就算过去真的如此,眼下,只当是上辈子的事也就罢了。
郁流献忽然站起身,从宽大的书桌背后绕过来快步走到严笑卿面前,双眉紧蹙地问:“那么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