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你变成了我要见的世面
吃完早饭,洗完衣服,家属院的嫂子们便招呼上自家娃,拎着小板凳,三三两两地往部队礼堂那头走去。
说是礼堂,其实也不过是部队大院旁边那块空地上临时搭起来的木制舞台,舞台后头还用军绿色的帆布挂着做背景。
至于观众席,那就是前头大场坪,椅子也是各家自带的装备,
走着走着,嫂子们的话题自然就绕到了今天的节目上。
“听说赵老师和凤英、秋云她们今天也要表演?”一个嫂子开口。
“是啊,听说拉手风琴呢,她们这几个月见天的啥也不干,就忙着拉琴,我们倒是看看她们能拉成啥样。”
“是啊,之前还和自家孩子抢着用琴,你说她们做母亲的和孩子争什么,我们家,我是连一块肉都不舍得吃的,就留着孩子他爸和孩子吃的。她们做母亲的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这话吴梅非常感同身受,“我怀着身子,也不舍得吃肉,就想着省钱给几个孩子将来娶老婆媳妇。小赵年轻,自己爱享受爱玩也就罢了,毕竟方师长疼她。可是凤英、秋云、春雨他们怎么也跟着一块折腾这些啊。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种些菜,多补几件衣服,这也是在攒钱。”
“是咯,她们这样简直就不像正经过日子的,这要放在乡下,每天这样不务正业,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再说了,孩子们拉这个,好歹能赢个七尺布。她们可是和文工团的人一块演出,能比得过文工团的吗?最后啥也落不着。”
“是啊,那就是鸡蛋碰石头嘛。”
说话间,走路的节奏也快了几分,谁都不愿落后,怕抢不到个好位置。到了礼堂那,前头早已坐了一大片。
众人赶紧找空地摆板凳坐下。
孩子们一个个扑在矮凳上趴着,眼巴巴望着舞台,好奇得不得了。
没过多久,原本嘈杂的礼堂前突然安静下来。只见一列列穿着整齐军装的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齐步走了进来。
队伍步伐整齐划一,靴子踏在地上“咚咚”作响,像敲在每个孩子的心口。
孩子们眼都不眨,嘴巴微张,有几个调皮的男孩子甚至不自觉模仿起了敬礼的动作。
“哇,我也想穿那身军装。”
“我将来要当兵。”
部队的文艺汇演相比县里的那次文艺汇演,虽然场地不如他们,但节目内容明显精彩多了,因为除了赵静这个节目是家属表演的,其他都是文工团的表演,有歌剧,歌舞剧,舞蹈,歌唱,每一个节目都非常精彩。
大院嫂子们这还是头一回这么正式地看一场文艺汇演,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眼里都写着震撼,是那种从没见过的稀罕劲儿。
这时,一个嫂子低声叹了一句,“这文工团的姑娘,长得是真水灵啊,要我是男人,我也想娶这样的。”
这话虽小声,却刚好被前后几个嫂子听见。
一时间,气氛微妙地静了几秒。
随后,有人接腔道:“听说以前姜副政委好像就想找个文工团的,后来凤英来了,被搅合了。”
又一个嫂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别说,今天凤英还真是要和这些姑娘比一场了。你们说,她们能比得过吗?”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却像个小石子,投进了嫂子们本就泛着涟漪的心里。
这时,又有一个嫂子道:“其实说句实话啊,男人谁不喜欢好看的?这些姑娘一个个皮肤白,会唱歌会跳舞,你再想想我们自己,天天蹲厨房,抹着锅灰,一天三顿不落,还得赶着洗衣带孩子,就是黄脸婆。要不是我们占的萝卜坑早,哪里来得了这个家属院?”
这话一说出口,几个嫂子都没接腔,倒是一起默默地低了头。
半晌,一个穿蓝印花衬衫的嫂子叹了口气:“这么一说,我倒是希望凤英她们演得好一点。她们可是代表咱们家属院的呢,可不能给文工团比过去。”
这话一说,其他嫂子们纷纷点头。
“没错,她们是咱们的人。”
“她们表演得好,我们脸上也有光。”
一时间,几人竟都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可这坐不安的理由却有些说不清——
她们一方面希望凤英她们演不好,那样她们才能安心觉得“她也不过如此,跟我们一样”;
可另一方面,又希望她们好好演,不想家属院的嫂子们被看轻,为所有嫂子们争了口气。
带着那一团拧巴又说不清的复杂心情,嫂子们终于等来了赵静、张凤英她们的手风琴合奏《喀秋莎》。
当六人一字排开,从侧幕后款款走出时,台下,顿时“哗”地一下沸腾了。
统一的白衬衣,搭配着黄色、淡青色、蓝色、墨绿色、黑色、淡蓝色六种颜色不一但款式一致的半身裙,脚穿干净锃亮的黑皮鞋,化着淡妆,涂着口红,整个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不同颜色的半身裙更是让舞台都明亮起来。
这一刻,嫂子们都不说话了,齐刷刷地盯着舞台,脸上都有些迷茫的惊艳。
“哎呦,那个穿蓝色半身裙的是凤英吧?她今天看起来简直都不像她了。”
“春雨是不是擦口红涂粉了?比平时看起来要白多了。”
“那边那个是秋云?怎么一下像年轻了十岁一样?”
“哎呀,你别说,这人打扮一下就是不一样,真好看得不得了。站在那儿要是不说,我还以为是文工团的女同志。”
方素薇拉着江妈怀里的五子棋,指着中间那个穿着黄色半身裙的女人道:“弟弟,你快看,那是娘。”
小家伙歪着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台上的人,但一眼认出了那条黄色半身裙。早上他看到赵静穿。他的小手顿时“啪嗒啪嗒”地拍起来,嘴里“啊啊啊”的叫着,还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朝那个方向伸去,像是要赵静下来抱抱他似的。
而坐在最前排、正中央的方青峰——此刻正紧紧盯着台上的赵静。
赵静今天穿的黄色半身裙,颜色鲜亮,衬得她肤色越发白净,白衬衣熨得笔挺,领口扣得规规整整,袖口微微挽起一节,露出细白的手腕。脸上的淡妆衬的她五官越发精致明艳。头发编成麻花辫,在后脑勺挽成了一个发髻,又添了三分温婉气质。
让人不自觉就想盯着她看。
看着看着,他突然觉得周围人的眼神似乎也落在她身上,这才让他心头一紧——
你们都别看了,那是我媳妇。
但事情总是——你越不想什么,越来什么。
只听得观众席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喊声:“赵老师,加油。”
整齐响亮的喊声震得地仿佛都颤了一下。
众人一惊,纷纷回头张望。
舞台上的赵静也被这一嗓子喊得一抖,目光迅速朝台下望去,只见那是一排熟悉的脸——是她去年到部队扫盲时教过的战士。
她愣了半秒,随即笑了,抬手轻轻朝那一方向挥了挥。
这一挥手又刺激了另一个班的战士,“赵老师,加油。”
紧接着,第七排又站起一列。
“程老师,加油。”
这是程家慧教过的一批士兵。
好了,这个开头瞬间点燃了战士们的好胜心,几个班轮番起立,仿佛比赛谁声音更大、谁喊得更整齐。
“赵老师加油!”
“程老师加油!”
“赵老师加油!”
声音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
白桃兴奋得眼睛发亮,双手合拢成小喇叭对旁边的小伙伴耳朵喊道:“他们喊得赵老师是我娘,是我娘。”
话语刚落,一群孩子也跟着凑热闹。
扯着嗓子喊:“赵老师加油!”
“程老师加油!”
“张老师加油!”
声音此起彼伏。
台下简直成了“助威大比拼”。
江妈怀里的五子棋没被吓到,反而异常兴奋,小手胡乱挥舞着,还一边蹬腿,嘴里咯咯咯的笑着。
江妈边撑着他的胳膊笑道:“你是不是知道他们喊的赵老师是你娘?”
嫂子们也都看傻了眼。
她们原本心里七七八八的复杂情绪,此刻全被这一阵阵呼喊冲得七零八落。
坐在后排的吴梅,手扶着隆起的肚子,被眼前这排场怔住了,大声对旁边一个嫂子耳边喊道:“这些人都认识小赵凤英她们?”
那嫂子点点头,大声回道:“她们是老师嘛,尤其是赵老师和程老师,去部队教过不少兵,认识人自然多。”
吴梅没再说话,眼神却不自觉地紧紧盯着舞台上那一个个身影。
半晌,她轻轻地吐出一句:“还是,识字有文化好啊。”
潘小美抿了抿嘴,心里那点后悔快要溢出来了。
早知道这样出风头,她当初也参加这个手风琴表演了。
那这会也有人喊“潘老师加油了!”
这场面,也太风光了。她们就是拉成一坨屎,也没人在意。
最后还是主持人出来控场,场面才安静下来。赵静她们才正式开始手风琴表演。
《喀秋莎》的旋律缓缓响起,前奏低回悠长,带着一种冷静中的张力,像是从遥远土地上传来的一段故事。
台下,原本还在小声议论的声音一点点消失,会场慢慢静了下来。
经过长达几个月的练习,她们的演奏已经非常成熟老练了。六台手风琴如同六条并行的溪流,缓缓流过山谷,穿越一个个家属院的午后与夜晚。
那熟悉的老歌被她们演绎得既有力量,又不失温柔情感。
她们的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次推拉,每一个转音,都稳稳当当。
在琴声中,她们不再是谁谁谁的媳妇、谁谁谁的妈,而是独立鲜活的“她们自己”。
所有人都听得出神。
坐在前排姜原,像被琴声定住了一样,整个人眼神牢牢地盯着台上那个身影。
他几乎不敢相信台上那个穿着蓝色半身裙,姿态端正,眼神专注笃定,手法娴熟拉着手风琴的女人是张凤英。
这个和土地打了近三十年交道的女人,有一天竟然真的能把手风琴拉得这么好,还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
她真的像换了一个人。
想到她这段时间,每天忙着教书,识字,又赶着去练琴,他心里一时间有点酸,有点悔,又有点说不上来的钦佩。
嫂子们也眼都不眨的看着张凤英她们的表演,今晚的震撼实在太多了,一波接一波。
原来,她们练了这么久的东西是这样的。
她们这样坐在台上拉琴的样子,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原本大家应该都是来见世面的,前头的节目已经够让她们回老家和亲戚老乡炫耀个几年了,谁知道,看着看着,还有一个世面是平日里和自己一样锄草种菜,洗衣做饭的邻居带来的。
原本大家都是一样的人,突然,你变成了我要见的世面。这让我心里如何不失落?
在她们复杂的思绪中,最后一个音符落地,舞台上安静了一瞬。
随即,掌声轰然响起。
像一场迟到的风暴,铺天盖地地响彻礼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