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一泉回到房间，在窗边坐下。
屈起左腿，右手搭在窗沿，他的姿态难得的放松。
可能是因为回家了吧。以前还在梦家的时候他就住在这里，也一贯喜欢待在这个位置。既能看到门口，又能看到窗外的明月和绿竹。
梦一泉静静的眺望着远处。
玛姬书房自始至终就不在意什么流言蜚语。站得太高，视线放的太远，这些区区小事，自然是不需要他们出面的。
原以为，这次的事件涉及到神选游戏，书房才让他亲自跟进。直到看到再次出现的红桃六，确定银色怪盗的身份，梦一泉才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这件事，症结在于梦家，更在于他自己。
六年前，甚至是更早的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楚。
那还是，秦家和梦家关系很好的时候。
……或者应该说，是秦家还存在的时候。
作为血统纯正的本家嫡子，还是年轻小辈中资质最优秀的孩子，梦一泉初上小学部，便经常被家人带着参加各种活动。
他也在一次社交聚会上，见到了秦一瑶。
许是因为两人都是大家族的孩子，家教严格，自身也比平常小孩更加成熟冷静，哪怕父辈们正在热热闹闹的聊天，两个孩子也只是打个招呼，看了对方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梦一泉正面露社交微笑，其实早就神游天外时，秦家叔叔和自家父亲却不约而同的蹲下身子，看向身边的他们。
“一瑶一泉，即一珠一玉......你们两，就是我们两家的宝物。”
“今后，要好好相处哦！”
即使两人并不在意，但当父辈们热切的说出那句话，并在日后经常提起时，他们还是无法避免的记住了对方。
对于秦家，梦一泉早有耳闻。
听闻秦家老祖最早只是一个道上的不良少年，然而和一般混子不同，他是一个非常有远见且智慧的人。
在凭借武力和谋略踢掉别的势力，逐渐整合一方后，他开始将手伸向酒吧、博彩等事业，聚拢资金，又联合当地警察和政治力量，将自己洗白，并逐步开拓商业版图，一直延续至今。
现在，很多不知情的人只以为秦家是餐饮业和博彩业起家的富豪，却不知他们暗地里也操控着这一片区的地下势力，甚至做过不少洗钱、药品赃物的交易。
当时，刚把业务拓展到这个区域的梦家，就不得不和秦家有所联系。
梦家百年清贵，实力也强，要真的和秦家争起来，掉了身价不说，谁都讨不到好。秦家也希望通过梦家的名声扩大产业，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声望。
从一开始，双方便是抱着和平合作的态度交往的。
两家彼此戒备，又留有合作余地，各取所需，重视平衡。经过几个项目的磨合，关系渐渐越来越好。
明明是来自黑道的大小姐，秦一瑶给人的感觉却和五大三粗的秦家叔叔完全不同。
像是从清水殿里挂着的古风美人图里走出来一样，虽然年纪还小，但彼时的秦一瑶已经是一朵娇嫩的蓓蕾了。
秀气内敛的面容，清澈宁静的眼眸。
气质优雅，举止得体，完全是一位标准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
和梦一泉见过的其他女孩没什么不同。
若要统领秦家，这般弱不禁风，怕是做不到吧。但又为何，秦家叔叔这般看重她？
梦一泉有些自负。
他清楚自己的价值，也相信自己担得起“家族的宝玉”这一赞誉。但被拿来和这样普通无趣的女子相比，他微微有些不满。
见梦一泉神色，秦一瑶只是笑了笑。
升入中学，两人巧合的入读同一所学校，接触也越来越多。
年月流转，他们一同长大，几乎形影不离。
不喜与人沟通的梦一泉常常独来独往，秦一瑶则凭借美丽的外表和亲和的性格，交际甚广。但秦一瑶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时常和他黏在一起，还因此多次推拒其他人的邀约。
虽已经习惯了有秦一瑶在身边，但梦一泉不免有些尴尬。
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这么在一起总是不太妥当。
虽然他并不在意，但还是要为了家族名声想想，注意下周遭的流言蜚语吧。
“这有什么，我们两家关系好，彼此还是青梅竹马呀。”
秦一瑶总是这么说。
确实如此，父辈们不仅没有劝阻二人的交往，还十分鼓励他们亲近相处。
梦一泉明白家里的意思。
之前，母亲曾跟他透露过想和秦家联姻的想法。
此地位置特殊，是连接多个区域的枢纽，重要性不言而喻。要是和秦家有了姻亲关系，好处姑且不论，以后若出现冲突纠纷，也有办法互相牵制。
秦一瑶身份贵重，本人又聪慧大方，深得长辈们喜爱。
明珠宝玉，门当户对，正正好好。
虽对秦一瑶没有爱情意味上的好感或兴趣，不过，既然是家里的决定，联姻又是一手好棋，梦一泉便没有说过拒绝的话，也默认了秦一瑶的陪伴。
对他们这般的大家族来说，此等手段再正常不过。就算不是秦一瑶，也会是别人。
只是……
看着秦一瑶似乎从来不曾改变的温婉笑容，梦一泉别开了眼睛。
啊，真无趣。
他敷衍的和秦一瑶道别，转身离去。
背后的秦一瑶笑着目送他，眼底的血色微微摇晃。
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人声。
“小姐，该走了。”
“嗯。”
刚踏入房间，秦一瑶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低沉的、闷闷的。像是什么东西在低声嘶吼，在奋力冲撞，却因为禁锢过于强大，百般尝试也无法突破。
“哎呀，他又犯病了？”
秦一瑶皱眉。
身后的侍女连忙请罪。
“小姐，对不起，已经给大少爷喂了超量的镇静药物，但还是——”
秦一瑶摆摆手。
“没事，这么久才养成耐药性，已经超出预期了。等会儿你给暗雀传个信，让他透个风声给四弟。”
她呵呵一笑。
“这样，这一派......就再也不足为惧了。”
侍女应声退下。
走到门外，她才放松的吐出口气。
作为一路看着秦一瑶长大的身边人，侍女自认对小姐再了解不过。但如今，她竟也对这个年轻的姑娘产生了几丝陌生和畏惧。
对自己的手足都能下此狠手，有朝一日，同样的事情，是不是也会落在她身上？
暗雀像是看出她的所想。
“小姐不会对同伴下手。”
“当然，前提是......不会背叛的话。”
是啊。
同伴。
在这个家里，她和暗雀是小姐仅有的同伴。
即使手下有再多人，小姐都是不能完全信任的。
怀疑已经成了小姐的习惯，也导致小姐绝不会轻易原谅背叛者。
侍女想。
但她……一定不会那样。
--------------------------------------------------------------------
作为秦家这代唯一的女孩，似乎从一开始，秦一瑶就是输。
黑道世家，不管是不是明文规定，继承人也总是男性。
对于他们来说，武力永远是极其有效的统治工具。
在这样用力量和拳头说话的家中，秦一瑶并非童话故事那样，被兄弟们宠着爱着的小公主。
作为家族拿不出手、只知道吃白饭的废物，她总是被兄弟们以“练习对象”为名，强制带去道场。
强者让她“表演”助兴。
今天是笑着吃下腐烂的食物，明天就是在火里跳舞。
弱者将她当做沙包。
发泄无法胜利的不甘，更要证明自己的拳头同样有力。
反正家中随时有高级的治疗能力者，只要不死，一切手段都无所谓。
因为并非继承人，长辈也对此事充耳不闻。
秦一瑶试过自杀，却总被强行拉回来。一次不成，等待她的就是更加过分的虐待。
长期负责治疗她的能力者终究不忍心，施以了援手。
“白、敷......？”
秦一瑶细声细气的念出她的名字。
她嘴里还糊着血，发出的声音也不甚清晰。
“对，我是白敷。”
名为白敷的女子摸摸她的头。
“我会以治疗花的时间比预期要长为借口，让你在这里多留几天。”
“你......想不想读书识字？不光是我的名字，你也可以读出自己的名字哦。”
秦一瑶不懂。
“我不知道......”
“我、我叫废物......？还是垃圾？”
她有好多个名字。
白敷心中酸楚，拉起她满布血痕的小手。
“没事，我教你。”
“教你你真正的名字，应该怎么读、怎么念。”
也许只是同情作祟，但白敷确实成为了拯救秦一瑶、改变秦一瑶的光。
她开始长时间的停留在医务室。
白敷会温柔的接纳她，帮着她圆谎，让她避开和兄弟们的相处。
比起软弱无能的母亲，秦一瑶算是由白敷一手带大。两人感情深厚，胜似母女。
某日。
秦一瑶甫一进门，便注意到了不对。
“白敷！你的脸！？”
白敷的右脸一片青紫。
“啊，没什么没什么。”
白敷尴尬的笑了下，企图转移话题，但秦一瑶怎么可能放心，百般询问下，才得知了真相。
“......大哥！果然是他！他还想怎么样！？”
秦一瑶握着拳头，语气愤恨。
庇护自己的白敷，也要被他们欺负吗！？
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
秦一瑶好不甘心。
她保护不了自己，如今，连白敷也护不住吗！？
那些恶魔、人渣，到底怎样才能惩罚他们——！
“好啦好啦，别担心，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比起你这小不点，我这个大人当然能保护好自己了。”
白敷摸摸她的头，手掌的温度一如从前。
“你可不准胡来。”
“知道了……”
秦一瑶只能强忍着，咽下了情绪。
然而，这却并不是唯一一次。之后，秦一瑶总是见到带着伤的白敷。
她心中极痛，更是极恨。
她对秦家没有半分爱意，更对所谓的兄弟亲人满是憎恶。
过去她只知道承受，认为那是自己的命运。
但是，她遇见了白敷。
从白敷那里，她开蒙、明理，迅速成长，一发不可收拾。
同龄者还在牙牙学语，她却可以理解书房中库存的大部分古书策论了。
“你的学习能力真是罕见！”
白敷总是赞美她。
“你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得她称赞，秦一瑶心中自是开心。
她无比羡慕白敷。
虽然不知道白敷的来历，但白敷孑然一身，自由自在，活的无比自我。不论治疗能力，她更是一个胸怀沟壑，无比聪慧的女人。
秦一瑶想。
自己也许成不了她那样。
但是，即使护不住自身，她......也想要保护这位珍贵的人。
哪怕，和家中所有人为敌！
“一瑶，以后你要做什么呢？”
仿佛没有见到她眼中日益堆积的怨怼，白敷笑的依旧柔和。
秦一瑶不知道。
未来，由不得她自己。她的下场，估计就是被送去联姻吧。
真可笑，真悲哀啊......
她永远都是如此无力，什么都改变不了！
许是看出秦一瑶的情绪，白敷突然道：
“你想继承秦家吗？”
秦一瑶一愣，立马摇头。
“不可能的，我——”
“谁规定的女孩子不能继承家业？”
白敷打断她道:
“他们男人能做的事，我们一样可以，还能做得更好。”
拉起秦一瑶的手，白敷眸光坚定，又带着些莫名的诱惑之意。
“只要你想，我就教你需要的一切。”
“这样，没人可以再欺负你，你我的命运，也可以由我们自己掌控！”
秦一瑶怔怔的看着她。
虽不知道白敷为什么这么激动，但是——
“不、不行！”
“你不该参与这件事！你——”
你可以飞去任何地方，绝不可以进到这个牢笼！
白敷苦笑。
“我早已逃不掉了。”
“我的契约被他们拿捏，绝无可能脱离这里。”
是了……她们都是笼中鸟。
那样自由的白敷，也早就被秦家抓住，哪里都去不了了……
秦一瑶的心更加动摇。
明明……不该如此的！
见她纠结，白敷轻声道:
“一瑶，我们必须自救。”
“等到成为最强者，便无人再能主宰我们。”
秦一瑶沉默许久。
没错，白敷说的是对的。
她早就受够了那些兄弟，受够了总是羞辱她的人。
只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活该被欺负吗？
只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注定软弱吗？
绝不会如此！
她想要变强，强到可以改变，强到能够保护......唯一对自己心存善意的白敷！
秦一瑶下定了决心。
“......请你教我。”
白敷松了口气。
她抿嘴一笑，点头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