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婧不情愿地驾车前往她童年生活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去了那里会有什么发现,但是她知道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至少对她自己来说是这样。一想到要见到姜辞,她就不由得紧张起来。
然而,她明白自己必须直面他因为她而去世这件事。
山脉在她四周连绵起伏,这里远在她近期调查区域的北方,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次北上的旅程让她放松了不少。车窗摇下,她感觉渐渐好了起来。她都快忘了故乡是多么的美丽,没有被破坏的山脊是多么壮观。她驾车沿着山路向上行驶,沿途经过岩石隘口,旁边是潺潺流淌的溪流。
她路过一个典型的小镇,不过是几栋建筑、一个加油站、一家杂货店、一家商超、几座房子和一家餐馆而已。她记得自己最早的童年时光就是在这样一个小镇里度过的。
她也记得,独自面对一切的自己是多么难过,把所有人拒之门外的自己是多么寂寞。
随着山路蜿蜒曲折,小镇渐渐消失在她身后,行驶了几公里后,程长婧拐上了一条蜿蜒的土路。
顺过山路行驶没过多久,她就来到了姜辞安葬的地方,一辆破旧的皮卡停在附近。她已经两年多没来过这里了,但是对这个地方却很熟悉。
她停好车,下了车。走向墓碑时,她呼吸着森林里清新的空气。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在这个海拔高度,气温凉爽宜人。她沉浸在这美妙的宁静之中,只有鸟鸣声和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偶尔打破这份宁静。被茂密的森林环绕,这种感觉真好。
她走近墓碑,路过姜辞父亲种下的白玉兰,在阳光的照射下,白玉兰泛着柔和的光泽,微微透着光,馥郁的芬芳,随着微风飘散开来,像极了姜辞身上散发的香味,仿佛姜辞此刻就站在树下看着她。
程长婧知道,姜辞父亲选择在这里种上一棵白玉兰是出于姜辞自己的意愿,姜辞永远是那样,坦然、善良,他不会去计较别人的过失,也不会让自己的离开给任何人带来忧伤。
只是程长婧不确定,姜辞父母还能不能再次接受她,因为姜明,程长婧跟姜辞交往了半年才鼓足勇气正式登门拜访,向她过往的一切而道歉,姜辞父母的善解人意,让程长婧明白为什么姜辞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交往不到几年,她就把姜辞弄丢了,姜辞的葬礼,她也只敢远远地看着,惩罚自己,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放下手里的花和点心,她拿掉盘子上的东西,将新的点心摆了上去。她用手摸着墓碑上的照片,姜辞的笑容就像一直定格在在这上面,白玉兰的香味悠悠的飘散过来,姜辞的手搭在程长婧的肩膀上,安慰着她。
程长婧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喊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像是堵住了。她发现,墓碑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这却让她更伤心了,她看着反光的墓碑,可以依稀看清楚自己的脸,她看着自己,竟然不比姜辞陌生。
她抬头看到在山坡另一旁忙碌的姜辞父亲,他的后背弯了下去,又起来,背影瘦弱,程长婧鼻子一酸,愧疚感占据了她的思念。
“叔叔!”她喊道。
没有回应,她继续走进杂草丛生的果园。很快,她就看到姜辞父亲站在不远处,他身材高大、瘦长,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手里拿着一把镐头,脚边是翻开的土地。
他转过那张布满皱纹、坚毅且饱经风霜的脸看着她,见到她一点儿也不惊讶,也没有丝毫的愤怒。
“孩子,你终于肯来了,”他粗声粗气地说,“我和小辞妈妈一直等着你来。”
程长婧没有回应。
“唉,现在这儿也没什么地方要翻的了,”他笑着说,开始往田地外面走,“来,进屋,我和姜明一起搭了个小屋,方便来陪姜辞说说话,这样他就不会太寂寞,不过,我猜他更想见你。”
他开始朝山下的小屋走去,程长婧跟在他后面,几乎跟不上他那又长又快的步伐。这么多年了,他走路时依然带着一种急促,整个身体就像一个巨大的弹簧,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
他们回到小屋时,姜辞父亲搬出一张木头椅子,忙前忙后,没有看程长婧一眼。
程长婧自己坐在了椅子上,她的目光也不知道该看哪里。
“你们建的小屋里面看起来很不错,”她说,试图找些话题聊聊,“我看您自己偶尔也住这儿吧。”
“是啊,嗯,”他依旧笑着说,“姜辞小的时候就一直跟着我跑来跑去,这下就换我陪着他,姜辞从小就爱调皮捣蛋,但是可爱得很。”
程长婧点了点头,姜辞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天真,也常常用幽默缓解程长婧办案时的紧张心情,跟姜辞在一起的时光,是她人生中最闪光的时刻。
“你来这儿只是想姜辞了吧?”姜辞父亲问。
程长婧开始思索。
“其实我遇到了一些麻烦,叔叔。”她说。
“什么麻烦?”
程长婧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姜辞父亲终于坐了下来。
“你被那个疯子抓住,真是太可怜了,不过,好在你打败了他。”他说。
程长婧很惊讶。
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还以为你们会完全不会想知道我的消息了。”她说。
“我时不时会跟崔警官聊天,”姜辞父亲说,“他嘴可不严,我会从他那听到一些消息。”
她差点想说,自己不完全是打败了他。但是她很快就想起来,从长远来看,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程长婧还是觉得很有意思,他居然知道这件事,他还特意去打听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关于她的生活,他还可能知道些什么呢?
她居然狭隘的以为姜辞一家会永远记恨她,自己可真是个“小人”啊,程长婧自嘲地想。
“那在被那个凶手抓住之后,你是不是崩溃了?”他问。
程长婧听了这话很震惊。
“如果您是问我有没有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答案是有的。”
“创伤后应激障碍,”他重复了一遍,脸上带着关切问,“那一定很折磨你,你一定一个人苦苦挣扎了很久吧?孩子,其实我们想见你,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虽然姜辞不在了,但是我们早就把你当作我们的孩子了,小时候,我们就看着你长大,你是个好孩子,姜辞和你在一起,我们是极高兴的。”
他陷入了沉默,目光望向远方,好像姜辞就站在那里。来之前程长婧以为自己会对着姜辞墓碑上的照片侃侃而谈自己的不幸。
不过她能够跟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尤其是这样一个好人,他肯定会说什么鼓励的话,而且还能聊聊天,聊聊姜辞。
“我在处理一个案子时遇到了麻烦,叔叔,”她说,“又是一个连环杀手,他折磨女人,把她们勒死,然后在户外摆成各种姿势。”
“嗯,我也听说了,把她们的尸体摆成裸体的样子。真是个变态,”他的表情难得变得愤怒,“我猜猜,你和重案组的其他成员在这件事上有分歧,而且那些掌权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也不听你的。”
程长婧吃了一惊,他怎么猜到的?
“以前啊,姜辞就常常跟我讲你的事情,”他说,“一聊起你啊,他的嘴就停不下来了,他说你办案的时候很帅,分析案情也很独到,你的专业水平比那些警局的警察高很多,他说,他喜欢看你骂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所谓领导,上面的人只管发号施令,苦了你们。”
程长婧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她很熟悉,甚至依赖的语气,那是一种安慰,就像姜辞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其实这根本不关他的事,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有责任。
程长婧看着他的脸,意识到了一件事,姜辞长得更像他父亲,而不是母亲,但是这还不是全部。他和他很像,不仅在处理人际关系的宽容方式上,还有他那善良的决心和过度的责任感。
这并不是一件坏事,相反,这是难得的好事。在这难得的温情时刻,她想也许他真的能告诉她一些她需要知道的事情。
“叔叔,他做的那些事,把尸体赤裸裸地摆成那么可怕的姿势,实在是太丑恶了,但是……”
她停了下来,试图找到合适的词。
“他抛尸的地方总是那么美丽,森林、小溪,诸如此类的自然景观。您觉得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做如此丑恶、邪恶的事情呢?”
姜辞父亲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似乎在探寻自己的想法,回忆自己的往事,说的话既是在说别人,也是在说他自己。
“他想要重新开始,”他说,“他想要回到最初的起点,你不也是这样吗?难道你不想回到最初的地方,重新开始一切吗?回到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找到一切开始出错的地方,让生活变得不一样?”
他停顿了片刻,程长婧想起了自己开车来这里时的想法,小时候,当她不得不离开这里的时候,她是多么的难过。
姜辞父亲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这就是我住在这里的原因。”他说着,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程长婧静静地坐在那里,思索着他的话。姜辞父亲的话让她逐渐理清了一些头绪,她一直以为那个杀手是在他童年的家中囚禁并折磨那些女人的。她从未想过他选择那个地方是有原因的,为了以某种方式回到过去,改变一切。
姜辞父亲依然没有看她,问道:“你的直觉告诉你什么?”
“这和洋娃娃有关,”程长婧回答说,“这一点重案组那些人没有注意到,他们查的方向全错了,他对洋娃娃很着迷,这肯定是关键所在。”
他嗯了一声,动了动脚。
“嗯,你就跟着自己的直觉走,”他说,“别让那些领导告诉你你该怎么做。”
程长婧惊呆了。他这话可不像是一个长辈会对她说的,也不像是别有用心,他就是姜辞的父亲,他既主观又客观。但是不知怎的,他说的正是她需要听到的话。
“我不会放弃的。”她说。
“你一定不能放弃。”他低声说道。
没什么可说的了,程长婧就站了起来。
“很高兴见到您,叔叔,等我办完案,一定登门拜访。”她说。
她这话倒有一半是真心的。
姜辞父亲没有回应,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地面。
然后她上了车,开车离开了。
开车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而且很奇怪的是,感觉好多了。她觉得,她和姜辞父亲之间的一些事情得到了解决。
她还知道了一些以前想破头脑都想不到的事情。
不管那个杀手住在哪里,都不会是在某个廉价公寓、下水道里,甚至也不会是在树林里某个破旧不堪的小屋里。
那会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一个美丽与恐怖并存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程长婧坐在附近小镇一家快餐店的柜台前。姜辞父亲那里没有任何吃的,这并不奇怪,但是她现在饿了,需要吃点东西补充能量好开车回家。
就在女服务员把她点的板烧鸡堡放在她面前的柜台上时,程长婧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是谁打来的,但是没有显示来电人信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接起了电话。
“请问您是程长婧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干练的女声。
“我是。”程长婧说。
“刘汉林市长想和你通话,请稍等一下好吗?”
程长婧心里一惊,在所有她不想接到电话的人当中,刘汉林市长排在首位。她很想直接挂断电话,不再说一个字,但又觉得这样做不太好。刘汉林已经是她的大敌了,要是再惹他更讨厌自己,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我等着。”程长婧说。
几秒钟后,她听到了刘汉林的声音。
“我是刘汉林,是程长婧小姐吧。”
程长婧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害怕,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她给他打的电话。
“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她问。
“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刘汉林用他那一贯冷漠的声音说,“我想和你面谈。”
程长婧越发感到恐惧,他找她能有什么事呢?
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是她又怎么能拒绝而不让事情变得更糟呢?
“我可以去你家,”他说,“我知道你住哪儿。”
程长婧差点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址的,但是她马上提醒自己,他之前已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现在在电话里把事情说清楚比较好。”程长婧同样冷漠说。
“恐怕不行,”刘汉林直截了当说,“这件事我不能在电话里说,你多久能来见我?”
程长婧感觉自己被刘汉林强大的意志所左右,她想拒绝,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现在不在渝市,”她说,“而且要很晚才会回家,明天早上我还要送女儿上学。明天下午我们可以在渝市见面,找个咖啡馆吧。”
“不,不能在公共场所,”刘汉林说,“得找个不太显眼的地方,记者们总跟着我,一有机会就对我穷追不舍,我可不想被他们盯上,渝市的重案组办公室怎么样?”
程长婧忍不住在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我已经不在那儿工作了,您不记得了?”她说,“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你知道云麓高尔夫球场吗?”刘汉林问道。
程长婧对这个荒谬的问题叹了口气,她当然不属于那种社交圈子。
“我不知道。”她说。
“很容易找到,就在渝市郊区,导航能找到,下午两点半到那儿。”
程长婧越来越不喜欢这样了,他这根本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命令。他毁了她的职业生涯,现在凭什么对她发号施令?
“是不是太早了?”见程长婧没有回应,刘汉林问道。
“不是,”程长婧说,“只是……”
刘汉林打断了她的话:“那就准时到,那里是会员制的,但是我会通知他们让你进去,你会需要我这么做的,你会发现这很重要,请相信我。”
然后刘汉林没说再见就挂断了电话,这让程长婧惊呆了。
“相信我?”他居然这么说。
如果不是感到如此不安,程长婧可能会觉得这话很可笑。除了林纾泽和她正在追踪的其他杀手,刘汉林可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不信任的人。她对他的信任甚至比对何圳的信任还少。
这可真的不是一般的不信任。
但是她似乎别无选择,她能感觉到,他有事情要告诉她。
她隐约觉得,这件事甚至可能会帮助她找到那个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