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昕家离林家步行不到十五分钟,但感觉完全不同。
郑昕和林茉莉住在一个联排公寓里,看起来和街上其他的公寓一模一样。郑昕家装饰的很简陋,家具都很旧,但却比林家温馨多了。
郑昕穿着咖色的毛衣坐在桌旁,茫然地盯着程长婧,她的深灰色长发扎成马尾,夹杂着几缕白色头发。她看起来很瘦很瘦,颧骨突出出来,皮肤苍白。
“你还好吗?”崔德霖问。
郑昕瘦削的双臂抱住自己的胸口,说:“我一直告诉自己说,快醒醒,这只是一场噩梦。”
程长婧在父母谋杀后的几个月里,常常做噩梦,也有同样的反应,她在脑海里会拼命地尖叫着,让她在进屋之前就醒过来,但她从来都没有做到。
“这位是重案组的警官程长婧,”崔德霖介绍说,“如果方便的话,她想问你几个问题。”
“是那个胡珂对我女儿下的手吗?”郑昕问。
“不排除这种可能。”程长婧说。
“如果不是胡珂,你怎么会还在这里?”郑昕疲惫地问,“我知道你是谁,我看过新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想一直待在这里,当年案件的所有的新证据……”
程长婧的心猛地一停,然后又加速跳动起来:新证据?有人告诉过她姜明要求重新提取新证据,但是说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值得看。
程长婧现在可不能想这个。
“找到这么残忍对待孩子们的凶手,是我的首要任务。”
“如果冷冻杀手再次抛尸一个女人呢?”郑昕回答道,“你会就这样把我女儿的案子搁置吗?”
“郑昕,你别担心……”崔德霖开始说。
郑昕紧紧地握着陶瓷杯,声音越来越大,她的眼睛仍然盯着程长婧,说:“我需要确定你会一直调查这个案子直到破了案,不管中间发生什么。”
“我哪儿也不会去的,”程长婧肯定说,“我知道你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了同样的问题很多次了,所以我会尽量不去重复,但有的确实需要再问一遍,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所以,在找到你女儿的凶手之前,我不会离开。”
“对你们来说,我的孩子只是又一个横死的青少年,”郑昕厉声说道,“如果你抓住了胡珂,你就会成为全国……”
程长婧越过桌子伸手过去,把手放在郑昕不停颤抖的手上,坚定说:“我向你保证,我会把这个案子彻查到底。”
郑昕的肩膀终于微微下垂了,说:“程警官,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你可以完全放心地交给我,”程长婧继续说,“崔警官说,林茉莉被禁足了,而且没有手机,”程长婧接着说,“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得到去孙瑜家的许可。”
“她逃课,然后又被抓到抽烟,我就拿走了她的手机,把她关在卧室里了,”郑昕闭上眼睛,“如果她有手机,也许……”
“别太责备自己,”程长婧说,“在那种情况下,任何孩子的父母都会这么做。”
郑昕从桌上的那堆杂物中拿出一个打火机,程长婧没看到她拿出烟,房东可能不允许她在屋里抽烟。
“你需要缓一下出去抽根烟吗?”
“我戒了,烟也越来越贵了,我只是喜欢手里头有个东西,”郑昕清了清嗓子,“那天我在养老院连续值了两个班,直到晚饭以后才回家。当时回家她不在家,我气炸了,但我知道她会和孙瑜在一起,所以我就开车去了林家。没人在家。然后我给高雅兰发信息,她告诉我女孩儿们在唐家,我就跟她说我去接她们,顺路把孙瑜送回家。”
程长婧看着崔德霖,问道:“为什么孙瑜不和她妈妈和还有弟弟,一起去看望她的祖父母呢?”
“她找了个理由,说周一有个模拟大考,要在家学习。”崔德霖回答。
这也正是程长婧依据她目前对孙瑜的了解,所预料到的。
“那时候,唐家刚吃完饭回家,唐汉说女孩儿们一直没去,于是我就立刻报了警。”
“我知道林茉莉今年夏天出了点事儿,”程长婧继续问,“后来她回到学校后,状况有好转些吗?”
“我觉得有吧,她看起来更开朗了,”郑昕说,“但是高中阶段很难过,你能明白社交媒体会把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搞得有多乱吗?”
“我只能大概想象一下。”
燕市各个地区有很多高中,私立的、公立的,各种信息混杂在一起,真的、假的……
“大多数女孩在拍照前会花很长时间去让自己看起来更完美一点,但茉莉不会。她对自己的外表毫不关心也不在乎,直到她开始被嘲笑,我觉得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自信了,接着她羽毛球队的几个女孩就开始找她的麻烦。”
“十几岁的女孩总是会有一些摩擦,”程长婧同意道,“这就是她离开羽毛球队的原因吗?”
“她是因为为自己挺身而出被开除了,”郑昕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豪,“孙瑜是队里唯一一个为她挺身而出的孩子,其他的所有人都紧跟在杨红后面。”
“林茉莉做得很好,”程长婧说,“在那之后她们两个人成为了朋友吗?”
郑昕用一张纸巾擦了擦眼角,说:“我觉得这样很好啊,孙瑜是个好学生、好孩子,她人也很好。”
郑昕继续说:“她们几乎一有空闲时间就腻在一起,有的时候孙瑜会来这里,但主要是茉莉去她家里,孙瑜的妈妈不想让她来我们家。但孙瑜从来不介意茉莉的家庭条件,我觉得这真的是帮助茉莉重拾了自信心。”
“高雅兰好像不太喜欢你的男朋友。”
郑昕哼了一声,说:“那个女人不喜欢任何上不了台阶的男人。但是,确实,她更不喜欢黎晖一些,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他。说实话,我到底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我永远不会明白。但是,我们之间结束了。”
“我想,我们都至少有过一个那样的男人,在我们的过去里,”程长婧说,郑昕对她回以微笑,“那,林茉莉喜欢他吗?”
“茉莉很讨厌他,所以,当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来这里。”
“那她为什么讨厌他?”
郑昕犹豫了一下,说:“茉莉说,他对她说了一些不好的话。但是,黎晖否认了,但我肯定不相信他说的。”
崔德霖看了一眼程长婧,说:“你应该在卷宗里看到这些话了,这也就是为什么黎晖最初是头号嫌疑人,但他的不在场证明可信度很高。”
“我看到了,”程长婧接着说,“这是你和他分手的原因吗?”
郑昕紧紧握住打火机,回答:“这不过是一部分原因。”
程长婧让沉默持续着,就这么看着郑昕,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变得越来越不自在。
崔德霖向前倾了倾身子,皱起眉头,继续问:“郑昕,你还有什么没说吗?”
郑昕抖动的膝盖让桌子晃动了起来,说:“我在他手机上发现了其他女人的照片。”
“这是发生在林茉莉失踪之前吗?”
“大约两周前。”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崔德霖的声音变得很尖锐。
“因为黎晖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郑昕平淡地说,“你知道的,孩子们失踪的时候,他正在莫城监狱看望他的哥哥。”
莫城监狱也是关押姜明的监狱。
今天程长婧会需要谈到那个男人吗?
“他哥哥因为盗窃罪被判了八年,”崔德霖说,“黎晖那天也确实去看望了,但,他下午就回来了。”
郑昕交叉着双臂,现在两个膝盖都在抖动,说:“但是他是回去工作了,他的老板也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听我说,你们不能在死胡同里追查的,我很清楚黎晖不会这么做。”
这样看来,很多事情说不通了。
郑昕一直拼命地想找到她的女儿,却无缘无故对警察隐瞒了这些信息。
程长婧顺着追问下去:“郑昕,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
“你什么意思?”
“要确定黎晖没有绑架女孩儿们,唯一的方法,就是知道他在绑架发生时的确切行踪,”程长婧解释说,“你不说明白,就意味着你和他还有联系。”
“如果高雅兰听到这件事,我保证她就要大喊大叫了,说你参与其中了,而且帮黎晖隐瞒。”崔德霖说。
郑昕的脸变红了,说:“我一定不会……”
“那你就得告诉我们所有事情,”程长婧说,“否则我就要开始调查黎晖的不在场证明了,我迟早会发现背后的真相。”
女人的肩膀垂了下来,她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双手抱头。
“那天下午是我和黎晖在一起,他回到市里以后就来养老院找我了。孩子们被绑架的时候,他跟我在一起。然后他就去工作了,有打卡记录的。”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崔德霖问。
“我很看重我的工作,而且我只是想帮助病人。”
“这是什么意思?”程长婧问。
“你知道变老和死亡有多贵吗?是金钱方面的贵,医疗保险对他们认为不必要的一切都提出拒绝赔付。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他们受苦,所以我让黎晖给我弄了点东西来帮助他们。”
崔德霖叹了口气,说:“黎晖卖给你一些药品?”
“他不是卖给我,”郑昕回答说,“我从他那里拷贝了一些手机上的照片,用来要挟他。”
“等一下,”崔德霖说,“那些照片是未成年人的吗?”
“如果是孩子,我肯定会报警,我保证。其中有几张是在机车行拍的,他一直在店里和一些客人乱搞,如果他老板知道了,就会解雇他了,他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份工作,”郑昕的头垂到了双手上,“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发誓,我没有从中赚一分钱,我只是偷偷地把药给……”
“我不想知道名字,也不想知道你是否因为这些药得到了一些‘报酬’,”崔德霖说,“你知道高血压药物里有硝苯地平吧?稍微有一点过量,就会让这些老人像跑了几公里一样心率加速,甚至当场身亡,不少新闻和电影都有介绍吧。”
“黎晖说这些药药量很轻。”
“林茉莉知道你在做这件事吗?”程长婧问。
“我没办法不告诉她,因为她听到了我们在吵架,她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黎晖的老板。”
“她没有为保守秘密索要一些需求吗?比如一部手机?手机对青少年来说就是生命里的一切,失去它就像砍断了一只手。”
郑昕摇了摇头,说:“她知道大家的情况,她说我应该帮助他们。”
程长婧让崔德霖自己完成对郑昕的问讯,自己去查看了林茉莉的卧室。
她住在两个卧室中较大的那个,但她的双人床和不配套的书桌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的空间,还有一个旧书架,上面摆满了从二手店买来的各种平装书。
程长婧仔细地翻阅着旧书,寻找着手机。
玄幻小说和科幻小说占了书架的大部分,但一本破旧的加缪的《局外人》里满是便利贴,书页也满是印痕。
床底下的两个储物箱里装着毛衣和其他冬季衣物,床垫下面夹层和摇摇晃晃的床头柜里面什么都没有,一个电脑大小的镜子靠在书桌旁,桌子上有梳子、几根发带,还有欧莱雅的粉底液、气垫、粉饼、不知名牌子的腮红、眼影,以及躺在各个角落里的口红、唇釉。
都是些平平无奇的东西。
镜子上贴着几张宝丽来相纸。
这些东西是怎么又流行起来的?
它们的画质虽然有所提高,但和手机或相机拍的照片没法比。
拍立得的即时满足感可能对没耐心的青少年比较有吸引力。
两张照片上都是孙瑜和林茉莉的合照,她们大笑着,很开心,第二张里的林茉莉做着傻傻的鬼脸。
那个昂贵的宝丽来拍立得相机极有可能是孙瑜的。
书桌的抽屉里也装着平常的东西,但以防万一,程长婧还是把隔板拿了出来。
程长婧曾经把林纾泽给的纸条藏在抽屉之间的小缝隙里,不让爱乱翻乱动的妈妈发现。
但林茉莉似乎不需要这种“小伎俩”。
衣柜里没有架子,地板下面也没有藏东西的地方。
这些千篇一律的公寓不像大房子那样有大的藏身之处。
程长婧妈妈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程长婧妈妈怒斥:“程长婧,我找到了你藏的东西了,你从哪里弄来的烟和酒?是那个男孩儿给你的吗?”
程长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指责妈妈不信任她。烟藏在程长婧床底下的一块松动的地板下面,她妈妈找了很久才找到。
程长婧吞下喉咙里的哽咽,站了起来,她疼痛的膝盖提醒她,她的四十岁很快就要到了。
她本来就没指望能找到手机。
毫无疑问,林茉莉随身带着手机,前提是如果她真的有一个的话。
一个记忆在她的意识边缘闪现出来:一种奇怪的嗡嗡声、和一个命令:别拍照了。
程长婧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她嘴里有一股莫名的伏特加味道。
她走到书桌前,盯着自己的镜像:她的黑色头发因为帽子和汗水而变得凌乱,她的脸尽管发烫但却苍白得吓人,恐惧在她深黑色的眼眸里闪烁。
但是,她在恐惧什么呢?
程长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振作起来。
当年谋杀案发生后她反反复复做了很多噩梦,重新回到故土肯定又触发了回忆里骚动的噩梦。
她又看了看贴在镜子上的照片,希望其中一个女孩能给她一些线索。
这些照片是在同一天拍的,在一个有大飘窗的被镭射标语牌装饰得砖砌店面前面。
S&Land——一家大型的潮流零售商店。
燕市市中心的S&Land。
但是,又是谁拍的照片呢?
程长婧扯下其中一张照片,拿到眼前。
窗户反射出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深色连帽衫,把帽衫上的帽子叠戴在鸭舌帽上,相机遮住了他的下半部分的脸。
他看起来比两个女孩儿高十几厘米,接近二十厘米。肩膀很宽,但不是特别强壮。可惜窗户不够大,照不到他的鞋子,但他的牛仔裤看起来很旧,要么是因为穿久了,要么是因为款式如此。
程长婧又拿起第二张照片,把两张放在一起。
男孩能看到的那部分的脸上是有一丝微笑吗?
林茉莉伸出的手臂很模糊,位置也很奇怪,几乎是在她面前:拍照的时候她在动。
林茉莉不是在做照片里的那个表情,她是向拍照的男孩做飞吻!
回到楼下。
林茉莉的妈妈表示对林茉莉的男朋友一无所知。她也从来没问过是谁拍的照片,她只是很开心女儿和孙瑜在一起玩儿。
程长婧只能告诉她不要责怪自己,尽管她知道这个女人内心的自责已经快要压倒了她。
她跟着崔德霖走到外面,问:“你要起诉郑昕吗?”
崔德霖摇了摇头,回答:“难道你想吗。”
“不想啊,但她不能再这么做了,”在寒冷的空气中程长婧呼出的气瞬间凝成了雾,“我不管黎晖说那东西的药量有多轻。”
“她不会再做了,我会盯着她的。不过,我确实找到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他举起了一个黑色的小物件,“林茉莉在学校用的U盘,她妈妈让她把它放在厨房里的杂物抽屉里,这样就不会弄丢了。”
“我能拿走看一下吗?”程长婧问。
“一旦我把它装起来,并标记为重要证物,你就随时都能看。”
“谢了,”程长婧指着林茉莉家旁边的公寓,“这就是你查看的那个确认林茉莉那天离开的摄像头吗?”
崔德霖点了点头。
“那你有没有查看当天早些时候或者前一天的访客?”
“我们看了那天所有的录像,”崔德霖回答说,“我们只是全心投入在搜索和她们最后被看到的区域,没想到过要往前看。”
“你注意到的也是重要的事情,”程长婧继续说,“但回顾一下过去的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在录像里找到凶手可能机会渺茫,但如果林茉莉知道她妈妈和黎晖的交易,我打赌林茉莉,她可能也试图要挟他。”
“为了钱还是……?”
“我希望是钱,是为了那部我找不到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