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
西苑
暮云烟坐在榻上,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不禁有些失神。
一如当年一般的不告而别。只是如今想起,更多的是悲寂。
“大人,”小厮恭敬的递过帕子:“林公子临走前让我将此物交给你。”
暮云烟将帕子展开,里面包着一支荷花簪子。帕子上绣的图案,是她家门前那片荷花,这笨拙的绣法,显然是由林知序一针一线织成的。
她垂眸看去,一滴泪悄然落在荷花图案上,与当年那塘荷花池水重合在一起。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映出少女那道红色身影。
那一年,暮云烟科考得了第一,十里八乡都是恭贺她的人。
她坐在马背上,一袭红色官服在人群中极为惹眼,自是风光无限。
她心中大喜,游行结束后便兴冲冲的跑去找林知序。
她以为,林知序会替她感到高兴。
大抵是喜不压愁。她开门进去,迎接她的是一张极其淡漠的脸。
少年坐在地上,默默擦拭着手中的长剑,未曾抬头看她一眼。
暮云烟压下心中喜悦,问道:“知序,你怎么了?柳姨又打你了吗?”
林知序依旧沉默不语,只是手上动作停了一下。
暮云烟走近蹲下身子,想去握住他的手,却被他躲开。
林知序终于抬起头,眼神冰冷:“你为何要如此拼命考取功名?你不是说不喜官场吗。”
暮云烟愣住,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她回道:“官场险恶,我确实不喜欢,可我也有我的抱负,为何不能考取功名?”
林知序冷哼一声:“心口不一,这就是你的抱负吗。”
少女心中不悦,却仍旧笑着看他:“知序,我来不是同你说这些的。”她从怀里掏出女帝亲赐的文书,笑道:“你瞧,我可以去京都做官了!阿爹、阿娘还有你,都可以同我一道去。”
少女憧憬道:“待我们成婚后,就在京都买个宅子,种上一院子荷花,再弄一个兵器库,你不是一直想要吗?届时你只需每日浇浇花、陪阿爹阿娘解解闷,余下的事情我都会解决。”
“再买上一棵柿子树,种在哪里呢?就种在院里吧!方便采摘,瞧着也好看。而且,阿娘做的柿饼最好吃了!”她偏头看向林知序,继续道:“还有唐记的糕点,听说京都遍地都是,再也不用一年等一次了。周记的烤鸭也很好吃,我们……”
后面这话,暮云烟没能说下去,少年脸色沉得可怕,黑色眸子里带有藏不住的怒火。
他冷声问:“终于肯收起你的显摆之心,转为怜悯了吗?”
少女面色僵住:“怜悯?”
“暮云烟,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少年喝道:“我林知序家室再怎么不好,处境再怎么危险,也轮不到你来可怜!日后我遇事,也无需你来摆平,你有你的抱负,我亦有 ,断不会为了你,长久困在那方宅院之中!”
少年人总是年轻气盛。林知序一气之下,径自驾马出了江南。自那日以后,再没出现过。
暮云烟在江南任官数年,爹娘相继离世后,也奉旨去了京都。
她初至京都那日,场面何其风光,却不及她当年一袭红袍笑的开怀。
记忆中那个少年,连同门前那一池荷花,长长久久的远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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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天上飘着细雪,张寻彧晃悠悠走在道上,身后的仆从小心翼翼地为她打着灯。
一柄长剑突然抵在她喉间,张寻彧下意识抬眸看去。眼前的人戴着斗笠 ,面用黑纱掩着,瞧着身形,当是个女子。
“我家主子,要见你。”那女子压低声音道。
“你家主子……是何人?”
“见了你就知道了。”女子说完就带着张寻彧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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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府
月色下,沈忱溪领着一群黑衣人踏入院里。
廊间的灯笼明一盏暗一盏,幽幽泛着红光;夜风怒号,笼内烛火闪烁,又堪堪拂灭几盏。
卫琢伸手掀开竹帘,道:“公子,属下先去探探路。”
“不必,径自进去就行。”沈忱溪抬剑削下一盏灯,灯内倏忽坠下一把钥匙。
他俯身拾起钥匙,对卫琢道:“机关只在牢里,余下的地界并未设下。你带着人往后院走,动作轻些,别惊动府里的人。”
卫琢应下,带着几人离开。
沈忱溪朝屋里走去,轻轻叩了几下桌案。案上木雕花纹交错扭转,须臾,身后出现一条地道。
他随手拿了盏烛台,躬身往下走去。
沈忱溪沿着地道缓缓前行,烛光摇曳不定。地道里弥漫着一股腐臭潮湿的气息,越往里走,道路越发宽敞。
两侧都是牢狱,牢里关着各形各色的人。那些人看到有人靠近,疯狂地撞击着牢栏,口中发出怪异的吼声。
“啊——”
一个妇人大笑道:“嘿嘿嘿,有人来了!有人来陪我们了!”
“他来陪我们了!”
“抓住他!”
“不能让他跑了!”
众人纷纷附和,伸长了手想将沈忱溪拽进牢里。
无数双手朝他伸来,那些人哭着、嘶吼着,拼命拽着他的衣袖,生怕他就此逃脱。
他们的眼神,像是饿兽见了胾肉,冷血而残忍,不带一丝真情。
和当年青城山上的那些人一般。
残忍的让人害怕。
沈忱溪握紧了手中的剑,却怎么也挥不出去。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砰”的一声,烛台重重砸落在地。
蜡油如同那年的鲜血,流的遍地都是。
他怔怔望去,恍惚间又瞧见了那座尸山,鲜血,残剑,恶人。
假的,都是假的……
沈忱溪抬剑撇开身侧的手,呵斥道:“不想死就滚远点!”
众人吃痛将手撤开几分,嘴里仍旧叫嚷着:“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沈忱溪不为所动,朝前方走去。
牢房深处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他听到动静慢慢抬起头。
“你终于来了。”那人沙哑地说道。
沈忱溪揭开面纱,露出冷峻面容,“有关你的事,我怎会不来。”
“我倒是小看你了,”他冷声道:“竟然能活着走到这里。”
沈忱溪不屑道:“不过是些胡搅蛮缠之人,你以为她们能困住我?”
“你逃不掉的。”那人阴恻恻地笑起来。
“逃?你何时瞧出我想逃?”沈忱溪冷笑一声,低声道:“孙小五,我是来取你狗命的。”
孙小五轻蔑的扫他一眼,慢悠悠道:“你不会杀我的,你不敢。你若是杀了我,主子不会放过你,你后半辈子也别再妄想升官发财了。”
“你以为张寻彧还能护得住你吗?”沈忱溪啧啧道:“恐怕她现在都自身难保。”
孙小五吼道:“你把她怎么了?”
“很快你就会知道。”沈忱溪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身影没入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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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寻彧是从梦中惊醒的。
瞧见她醒来,红袖连忙拿了帕子为她擦脸,柔声问:“大人可是做噩梦了?”
张寻彧一愣,抬眼望向四周,怒声道:“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大人莫不是睡糊涂了,”红袖认真道:“您一直在这里呀,红袖也一直在您身侧陪着呢。”
“不……不可能!”张寻彧慌忙下床,赤脚在房间里翻找起来。
红袖急道:“大人,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快帮我找找、找……找、找一本诗集!”张寻彧磕磕绊绊道。
“是。”红袖应了一声,也跟着翻找起来。
张寻彧将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顿时瘫倒在地。嘴里喃喃道:“完了……全都完了。”
“大人!我找到了!”红袖惊喜道:“您看看,是这一本吗!”
张寻彧闻言一喜,连忙从她手里夺过诗集,长长舒了口气:“是!就是这一本。”
“大人,”红袖问:“这本诗集里有什么呀?”
“不该问的别问,”张寻彧冷声道:“滚出去!”
“是……奴这就滚出去。”红袖委屈似的回了一句,关上门离开。
见她走了,张寻彧匆忙翻开诗集。
“字迹、内容都相符……”她笑道:“哈哈哈哈,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正高兴着,一抬手,掌心染上斑斑墨迹。
她不死心的搓了搓,大片大片的墨迹染在手上。
张寻彧惊恐地瞪大双眼,这诗集竟像是被施了咒般,墨水不断渗出。她慌乱中将诗集扔到一边,连滚带爬的奔向地牢。
张寻彧奔到地牢,只见里面一片死寂。
原本关押孙小五的地方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残留的一些打斗痕迹。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黑暗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主子,您来了……”孙小五艰难地抬起头。
张寻彧理了理凌乱的发髻,笑道:“嗯,我来看你了,你怎么样。”
“我没事,能见到主子就好。”
“呀!”张寻彧佯装惊讶道:“你这伤得不轻,疼不疼啊?”
孙小五强撑着抬起头,露出一抹苦笑:“这都是小伤,只要主子能消气,属下做什么都愿意。”
“做什么都愿意?”
“是!”孙小五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单膝跪地,右手握拳置于左胸口,语气无比坚定:“属下这条命都是主子的!”
张寻彧冷声问:“你如今功力全废,还能为我做什么?”
“只要主子给属下机会,”孙小五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她面前跪下,“属下定当竭尽全力,哪怕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没有抓住,反而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她道:“你如今这副模样,让我如何相信你?”
孙小五将头垂得极低,眼神黯淡:“是属下无能,让主子失望了……但属下对主子的忠心,日月可鉴!”
“忠心?”张寻彧冷笑一声:“这种东西,我可不需要。”
“主子!”孙小五跪着向前挪动两步,眼眶通红:“属下无能,给不了你什么……但属下对您的忠心,从未改变过!”
张寻彧俯身看向孙小五,故作关心道:“我当然知道你忠心,毕竟你是我一手栽培的。”
孙小五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忙道:“多谢主子信任,属下定当肝脑涂地,以报主子的知遇之恩!”
“巧了,”张寻彧神色一动,道:“如今正好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孙小五精神一振,声音中带着些许兴奋:“无论何事,只要主子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大理寺又不肯收手,就得有个人站出来。”张寻彧垂眸看向他:“小五,你可明白我的用意?”
孙小五身子猛地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寻彧:“主子是想让属下去顶罪?”
“不让你去,让本官去吗?”张寻彧威胁道:“还是你想看着你的妻儿跟着你一起陪葬!”
“我……”孙小五紧攥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牙齿将嘴唇咬破,尝到淡淡血腥味才道:“我去,我愿意去顶罪,只求主子放过我的妻儿。”
张寻彧道:“只要你乖乖认罪,她们自然平安无事,但你若敢逃跑,便是死无全尸!”
孙小五惨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决绝:“属下绝不会逃,只求主子信守承诺。”
“本官自然会信守承诺。”
“主子……”孙小五垂下头,身体不住地颤抖,片刻后抬头看向张寻彧,眼神中满是悲凉:“属下还有一个请求。”
“说吧。”
孙小五嘴唇微张,犹豫了一下才道: “主子,我想见见我的妻儿,最后一面……”
“小五,”张寻彧道:“你此时去见,只会害了她们。”
孙小五眼眶通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片刻后艰难地开口:“是属下无能,不能护她们周全,还望主子能好好照顾她们。”
“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她们的。”张寻彧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去吧小五,趁天还没亮。”
孙小五领命而去。
侍从问:“主子,他的妻儿如何处置?”
“杀了吧,”张寻彧冷声道:“只有死人才不会生出事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