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在想些什么?”说话的正是甄逸的师父,他缓缓而来带着仙风道骨。
一个年过古稀之人行神却如同少年一般,若不是他下颌上的长胡,很难辨别他的年龄。他常年隐居于此,除了药王还有个妙应真人的名号。
“先生。”蹲在菊花旁的娴儿醒过了神,起身转向他。
“小小年纪,心事倒是不少。”他笑道。
“先生说笑了,娴儿哪有什么心事。”娴儿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
“你与她年轻的时候很像,说话时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容,心里就算再苦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他负手说道。
“先生说的是谁?”娴儿问。
“逸儿的祖母。”他的嘴角露出苦涩而又欣慰的弧度。娴儿隐隐感觉到这其中的故事,甄逸不愿提起,但她却是很想知道的。
“我与他祖母相逢于乱世,因同为医者而成为挚友,后来她去邙山寻药,遇到了逸儿的祖父,当她几年后再回来时已为人母。这么多年,她从来不提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只知道那个男人中毒身亡了,而她却没能救得了他。她是个用情极深的女子,几十年过去了依旧忘不了那个人,也再没喜欢过别人。”那一幕幕的场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虽然那么多年她未能忘掉他,但毕竟这么多年自己能陪在她的身边也已经知足了。
“乱世之中,有多少人能得到善终,相比起我们那会儿,你们这一代人要幸运的多了!”他感叹着。
“先生难道不觉得当下亦是乱世吗?群雄割据,朝野动荡,百姓流离失所,怎堪得‘幸运’二字?”娴儿问道。
“我已有七年未曾下过山,不知如今这世事如何。但纷乱过后必有一统,这一天不会太远。”他回答的甚是坦然。
“那依先生看来,这一统天下的会是谁家?”甄逸曾经对她说过,他的师父精通卦象,深谙占卜演算之法。如今他敢如此说,莫不是算出了什么……娴儿以前一向是不信这些的,但自从李家起兵,她开始希望知道这些预言的结果,她希望这些所谓的预言能给她一份心安,告诉她李家会成功的,二哥一定会平安无事。
但她的内心又是万分的纠结,若李家称帝,华阴杨氏这一房的荣耀便会付之一炬。她的家族也就成了前朝贵族,逐渐走向没落,即使会被新朝所用,但地位也不复当年。她们一族的荣辱与这个王朝密不可分。但与她而言,荣誉终究比不上爱情,她更希望她的二哥好好的。
“这世事不为你我所变,便不必去多想,谁家之天下又有何异!”他道。
“听说先生会测字,今日可否为娴儿测上一测?”娴儿不作罢,对于他的测算娴儿是有几分信任在的,因为她知道甄逸不是妄言之人,他曾几次夸赞师父的演算,定有他的道理。他听她如此一问,倒也不觉得奇怪,犹豫了片刻却应下了。
“小姑娘想测哪个字?”她想了想道,“就测‘杨’字吧!杨柳的杨!”她故意说成杨柳的杨,‘杨’字是她的姓氏,也是大隋朝天子的姓氏。
“测姻缘还是……”他问。
“我想测国运。”她说的异常坚定。
“一般小姑娘都是测姻缘,你倒很是与众不同,还胸怀天下呀!”他笑道。
她羞红了脸,自己哪里是胸怀天下,她的心里只有她的二哥罢了。
“也罢!”他拾起手旁的一支长木棍,将‘杨’字大大的写在地上,“这便是答案!”
娴儿看不明白,这只是他要测的‘杨’而已,哪里有什么答案。
“娴儿愚钝,看不出这‘杨’字又和特别之处,还请先生指指教!”他摇了摇头,带着爽朗的笑声。
“非也非也,这并非杨字。木字不出头,出头即为天。剩下的,就需要你自己去琢磨了。”他离开了,留下娴儿一人凝视了这地上的字很久,却依旧想不明白,这明明就是‘杨’字呀。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李家攻下的长安,立杨广之孙杨侑为帝,改年号为义宁,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就这样被推上了龙椅,他不清楚自己何时会被拉下来,每日活的胆战心惊。
娴儿等着一日等了很久,过些日子她便会下山去寻他的二哥了。十一月的最后一日,山上迎来了本年的第一场雪,不过一个时辰,向外看去已是白皑皑的一片了。那日她穿了一套红色的衣裙,那是甄逸的祖母送给她的礼物。她像个小孩子似的冲出了房门,在雪地里奔跑着,留下一串串可爱的脚印。
她是银装素裹中一道亮丽的色彩,她的笑容像是寒冷中的一束阳光,照进人的心里,让人格外的暖,格外的甜。
“甄大哥,快出来呀!下雪了!”娴儿唤着站在门中笑望着她的男人。听到她的招唤,他缓缓走向她。雪花依旧漫天的飞着,他不自觉的拂去了落在外袍上的雪花,却被娴儿拦住了,“雪很干净的!”娴儿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知道甄逸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每次采药回去他必会换一套衣服,容不得身上有半点的灰尘。山里摘得果子,他必在溪水里洗上许久才肯入口。他穿着外衣时绝不肯坐在床榻上,早晚还要各沐浴一次。因为这些,娴儿还被他“嫌弃”了很多次。
他望着她笑颜如花般的面容,落下了刚刚抬起的手,任凭雪花飘落在身上。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美。”听到甄逸难得的赞美,她反而怔住了。
“你刚刚说什么?”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他看着她傻傻的样子,心中一阵温暖,“说你很美!”娴儿听了笑开了花,甜到了心尖上。
她向远处跑了几步,在雪地里转起来圈圈,“那是必须的!我可是我们杨家最美的女孩!”这段日子与甄逸越发的熟识了,说话也越发的没有顾及了,嘴往往比脑子要快,直到话出了口才发觉自己失言了。
她立马沉静了下来,有些结巴的做着苍白的辩解,“我……那个……我是说……”甄逸看着她,他知道娴儿说谎时会有些紧张,右手会不自觉地去摸自己的后脑。
“婉婉聘婷,玉中带刚。杨氏有女,卓然一方。”甄逸打断了娴儿的辩白。娴儿惊异的望着甄逸的双眼,这短短四言正是她真名的诠释---杨婉钰。
他的双目中尽写遗世独立之姿,有情却又似无情。娴儿沉默了良久,“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她垂下了头不敢继续对视他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他的话再一次震惊了娴儿,她抬头又一次对上了他的眼。
“第一次?”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觉得很是可笑,“那你为何不拆穿我?”
“我为何要拆穿你?”他反问。
“你与大哥建成相交甚好,你为何不告诉他,我是有所图谋的,我是来害他们李家的!”她有些心虚,亦有些激动。
“你是吗?”他又一次的反问,将问题抛了回来,“你问问自己,这些年来可有做对不起李家之事?”
她沉默了,她对与那一家人是有真情在的,她从未做过有损李家之事,想想这些年,她的确有违当初进入李家的初衷。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们之间揭开了这一层窗纸,她反而觉得松了口气。这么多年,她一直顶着别人的名字活着,而他是第一个唤她一声“婉钰”的人。
从那日起,他再也没有叫过她娴儿,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婉婉”。
“甄大哥,我们之前可能见过?”当年他随师傅来杨府为祖父看病之时,他并不在华阴,之前包括之后他们并不曾见过,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的。
“真的不记得了?”他反问,脸上带着释然的笑。
“真的不记得了......”她摇摇头。
“那你好好回忆一下,过几天我再告诉你。”他拂了拂女孩发髻上顶着的雪花。
“甄大哥,我想去长安........”她说着,却有些难为情。她感受到了抚着她发髻的手略有停顿。
“我知道。”他并未多言,但那眼中的几分不舍与恍惚她看得明白。
“甄大哥,如今李家已经攻下了长安城,我……我想去找他……”她从未与他说话说的如此小心翼翼,“还有.......谢谢甄大哥这段时间来对我的照顾……”
他沉默的半晌没有回应,“若是我说,我希望你能留下,你可愿意?”
“甄大哥!”她唤着他的名字,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心里莫名一阵酸楚。他的目光里比平日多了几分柔软。
“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他……”她轻轻的答道,避开了他的目光。她有些怕自己会答应他,她是真的很喜欢这里的生活,若不是有个牵肠挂肚的人,她是一定会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