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内,装饰典雅的大堂中挤满了天南海北的人,其实多是腰间悬刀佩剑的江湖人。
整座酒楼都有些闹哄哄的,没有了往日里那种只独属于闲人雅客的清净雅致,不过这也不是这一座酒楼的与众不同。
最近几天苍南城里来了太多身份来历各不相同的江湖人,都是因为听闻了不久前魔君部众曾在海外出没的消息而来的,这些在奇星岛上叫嚷着与魔军一较高下的江湖人已经等待了太久,就等着一个机会来大展拳脚,如今终于听说了魔军的踪迹,所以无论是为了挣得大名还是一展抱负,无数的有志之士涌入了苍南城。
虽然在朝廷和降魔殿的监察下不至于让这些群情激愤的江湖人闹出什么乱子来,但一股脑涌进来这么多人还是让城里的许多酒楼与客栈有些苦不堪言。
对于这一座近些年来声名鹊起的闲樽楼更是算不得做一场好买卖的机缘,毕竟闲樽楼从一开始就不是这种招待江湖人的寻常酒肆,而是打定了主意要造一座独树一帜的雅静品酒之处,这些年来能够进出此地的无一不是文人雅士,哪有见识过这么一副闹哄哄的景象。
不过毕竟是因为特殊时期的不得已,所以闲樽楼那位脾气古怪的大掌柜还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翻脸,所以闲樽楼照常开门迎客,甚至都没有在菜品的价码上动什么小心思,依旧是和其他酒楼客栈一般无二的价钱,没有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却恰恰是上至高官权贵下至寻常百姓都出得起也不至于伤筋动骨的价钱。
闲樽楼的大掌柜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把这一趟糟心事都丢给了那个忙前忙后好不热络的店小二。
这个从闲樽楼成立之初就跟着大掌柜的店小二,不是什么跑堂揽客的普通帮闲,而是能够账簿酿酒两手抓的闲樽楼的“少掌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掌柜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栽培,虽然瞧着身体不太好,年纪也已经有些大了,不过这两年无论是技艺还是手段都有独到之处,许多人一开始还觉得此人不过是闲樽楼背后那位东家塞过来的无能之辈,如今也都有些服气了,甚至在闲樽楼中,许多人都“只知少掌柜,不知大掌柜”。
那位大掌柜乐得躲清闲也放心将闲樽楼交给少掌柜,那么旁人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如今人满为患的闲樽楼在那位少掌柜的打理下也井井有条没出什么岔子。
在众多客人和酒席之间穿梭的少掌柜不仅能够和天南海北的江湖人相谈甚欢,而且还有意无意地平息下几起一触即发的纠纷,所以闲樽楼反而是在这一场纷乱之中得了不少收益,比起那些因为挤满了人而闹出不少糟心事来的其他酒楼客栈而言,闲樽楼简直是鹤立鸡群。
大堂里喧嚣四起,酒杯碰撞的声音和高谈阔论的吵闹钻进耳朵里,倚靠在后院屋檐下稍作休息的年轻人倒是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反而习以为常地自顾自闭上双眼休息。
在那些乱糟糟的谈论中,他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有关降魔殿有关江湖院,最后似乎还有人提及了“地藏顾枝”,听说那一场就在七星连岛海域内的大战就是因了“地藏顾枝”而起。
年轻人只是静静听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望向屋檐外的天空,天朗气清一望无际。
年轻人走进阳光里,伸了个懒腰,然后他呼出一口气,朝着半空中挥舞起拳头,他咧开嘴角重新挤进大堂中去,又忙碌了起来。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闲樽楼才安静几分,只剩下寥寥几桌客人还在交谈着,这已经算是闲樽楼难得可以喘息的片刻了,毕竟一旦入了夜,那就更是喧嚣聚集的时间,闲樽楼即将迎来又一场“硬战”。
身为“少掌柜”的年轻人坐在柜台后敲着算盘,其他忙碌了一日的店小二就暂时在大堂中休息着,等待着夜幕降临。
酒楼的门槛上闪进来一个影子,有店小二撑起疲惫的身体准备迎客,柜台后的年轻人却摆摆手示意自己来,然后年轻人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挤出一个笑脸喊道:“客官里边请!”
话音未落,年轻人愣在了原地,那个站在酒楼门口的满头白发的少年露出笑容,抬起手摇了摇,轻声说道:“好久不见,周厌。”
周厌站在原地竟是愣住了,顾枝挠挠头,走近几步抬起手在周厌眼前晃了晃,歪着头问道:“怎么,不认识了?”
周厌挥手拍掉顾枝的手臂,然后上下打量着顾枝,他突然脸色一变,然后双手拍在柜台上翻身一跃,可惜却忘了如今自己的身体有多么虚弱,竟是差点栽倒在了地上,顾枝连忙伸出手接住周厌的身体,然后就被恼羞成怒的年轻人一拳砸在了肩头。
顾枝将周厌扶正了身子,笑着揉了揉肩膀,摇摇头说道:“哪有一见面就二话不说打人的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你多少钱呢。”
周厌还是不说话,就是上下看着顾枝,顾枝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衫,说道:“怎么,哪里奇怪吗?”
顾枝抬眼重新看向周厌,却听见年轻人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说道:“原来你还活着啊。”
顾枝静静看着周厌,然后笑着轻声说道:“是啊,还活着。”周厌突然仰起头,片刻后转过身走向后院,只是向着顾枝挥挥手说道:“跟上来。”
顾枝便跟在周厌身后一起走向后院,只看见周厌走进酒窖去拎出来两大坛酒,然后就直勾勾盯着顾枝不说话,顾枝扯了扯嘴角,搓着手打着商量:“那个,扶音还在家里等着呢,我说好了不喝酒的,而且现在咱都有伤,喝酒不好。”
周厌冷笑一声,顾枝无奈叹息一声,却按耐不住眼里的光亮,心里想着这都是周厌逼着自己喝的,要是扶音问起来就都推到周厌身上。
如此想着,顾枝拎起一坛酒便仰头灌了起来,周厌双手抱胸冷眼旁观,只是好像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来。
等到顾枝喝完了一整坛酒,周厌才搬来两条凳子,和顾枝在屋檐下坐着,顾枝环顾着酒楼和后院,问道:“这是你的产业?”
周厌摇摇头说道:“是云冉出的钱,我就是跟着这里的掌柜学些手艺而已。”
顾枝啧啧感叹,说道:“没想到你周厌居然是个吃软饭的。”
周厌满不在乎地摊开手:“这是本事。”
顾枝笑了起来,周厌也露出笑容,黄昏笼罩在他的身上,顾枝便好像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顾枝突然低声说道:“对不起。”
周厌转头诧异地看着顾枝,然后凑近了说:“你不会见到于琅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吧。”顾枝点点头,周厌嗤笑道:“那我估计他应该是把你打了一顿,可惜我现在是没什么气力打架了。”
顾枝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他打不过我。”周厌点点头,然后勃然大怒:“你还真的先去找了于琅那个混蛋啊,不应该先来找我喝酒吗?”
顾枝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人家于琅现在是光明岛上的大人物了,请我喝的都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来你这就只有这种土酒,还怪我不来?”
周厌恨恨一拍手边的酒坛子,咬牙切齿地说道:“再好的酒有我周厌酿的酒好?”
顾枝这才反应过来这两坛酒都是周厌亲手酿的,他倒是有些惊诧了,因为这两坛酒确实香味浓醇滋味独到,虽然嘴上不承认,但顾枝确实是觉得这两坛酒的酿造之人手段不俗,却没想到就是出自周厌之手。
顾枝问道:“这些年你就呆在这里酿酒吗?”周厌点点头,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地说道:“是啊,吃软饭也要吃得心安理得嘛,跑跑腿酿酿酒,好歹不是个混吃等死的闲汉。”顾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扶音,应该还能再想些办法的。”
周厌直接打断了顾枝的话语,他端起酒坛子,语气平淡地说道:“什么法子?将我的修为恢复如初,还是将我的寿命延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吗,哪怕如今的我恢复到曾经的全盛时期,哪怕我还能有百年可活,但是这世间已经不需要周厌这个江湖人的存在了,也更不需要周厌手里的那把刀,一切都无关紧要。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每一天都有的可忙,日子也有了更多的盼头,那些闯荡江湖的事情那些道德大义的志向,这天底下不是还有许多人在竭尽全力地做吗,那么少了一个周厌又有何妨。”
周厌仰头喝了一口酒,他的言语中没有遗憾也没有不甘,好像曾经的锋锐和意气都已经在市井和琐碎中被消磨了个干净,好像以前那个谈天说地潇洒自在的少侠刀客已经消失不见,可是顾枝知道,曾经的那个周厌和现在的周厌一直都是那一个人,那个不会眼睁睁看着世道继续坏下去的人,那个不会自暴自弃甘于沉沦的人。
所以这就是周厌的选择,哪怕修为丧尽再无重拾的可能,哪怕未来暗淡甚至寿元减半,可是周厌并不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也始终走在自己所亲手缔造的道路上,今后的周厌也许只是一个柜台后算账的店小二,也许会是几座酒楼的大掌柜,也许还会回到武馆教授些拳脚功夫,也许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隐姓埋名安居乐业。
可那都是周厌,不是吗?这个坐在顾枝眼前的周厌,其实没有任何的改变,他永远看着前方去活,他永远不会退缩和犹豫。
顾枝觉得这样很好,他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个时候于琅周厌他们没有跟着自己去往出云岛,一切是不是会截然不同,也许于琅还是会跟着黄先生在武馆里教授武艺,也许周厌能够攒下一笔钱然后风风光光地迎娶云冉,也许武山也能够在青潋山赋阳村中与世无争地度过余生,可惜一切都不可能有那一个“如果”了。
周厌转头看向陷入沉思的顾枝,他缓缓说道:“顾枝,我们都不是无所不能的,我们曾经做到过些什么,也一定能够做到些什么,我们做出选择,然后接受结果,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所以我不会后悔,于琅他们也不会。”
“不甘,遗憾,委屈……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自怨自艾,可是后来当我再次见到云冉的时候我才知道,也许人生还有着许多选择在未知的前方等待着,此时走得难了些过得苦了些,也一定不要放弃,不要放弃那些等待着你的人,也不要放弃自己。“
周厌咧开嘴角,举起酒坛子,声音清朗说道:“这就是我周厌活了一辈子的所有大道理了。”周厌将酒坛子塞进顾枝怀里,说道:“所以顾枝,没有对不起也没有如果,过去也好现在也罢,周厌还是周厌,于琅还是于琅,黄先生也依旧是黄先生,武山依旧是武山。”
顾枝抬起眼睛看着周厌,这个前半辈子习惯了无所顾忌大大咧咧的年轻人,不是因为遭受了人生的苦难于是参透了什么,而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活着的,当命运和岁月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改变,可是还有些不变的东西始终在那里,顾枝可以愧疚也可以遗憾,但是不要只记得那些“对不住”,还要记住那些值得的和应该的。
那些死去的、那些失去的、那些无可挽回的、那些留下的,不需要“地藏顾枝”的无所不能,只需要那个泥阳巷的木匠只需要那个赋阳村的少年,就足够面对那些过往和时光了。
顾枝举起手中的酒坛子一饮而尽,他站起身挥舞着手臂说道:“一切都会结束的。”周厌笑着看向顾枝的背影,轻声说道:“就像一切都会开始的。”
然后周厌就将酒坛子都偷偷往顾枝那边挪过去,还悄悄将自己身上的酒气拍干净,腾地站起身露出一个温暖和煦到完美无瑕的笑容,屁颠屁颠跑到那个不知何时走到后院里来的女子身前,周厌十分狗腿子地为云冉捏着肩膀,然后就一起看着依旧举着双臂站在屋檐下的顾枝。
顾枝尴尬地收起手臂,虽然和云冉只是第一次见面,但看着周厌的态度就知道了对方是谁,顾枝礼数周到地见礼,然后微笑着说道:“本打算找周厌叙旧几句而已,奈何盛情难却,只好陪着喝了些酒,还望云大掌柜不要太过怪罪周厌。”
说着,顾枝微笑着看了一眼周厌,站在云冉身后的周厌顿时五雷轰顶一般,他咬着牙恶狠狠盯着顾枝,嘴里嘟囔着什么,顾枝就当看不见了。
然后顾枝和云冉聊了几句之后就准备告辞,周厌将顾枝送出了酒楼,最后问道:“要是你还不急着走,过段日子我去趟赋阳村。”
顾枝想了想说道:“不用特地跑一趟了,我应该再等一段时日就要离开了,先去一趟蓬莱岛,然后就去结束这一切,等到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我会回来奇星岛的。”
周厌没有多说什么,最后只是看着顾枝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句:“一切小心!”顾枝背对着周厌挥挥手,于是没有看见偷喝了酒的周厌被云冉扯着耳朵拉回了酒楼里。
街道上人来人往,顾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闲樽楼点亮了辉煌的灯火,在夜幕下那般璀璨。
顾枝离开了,他再次离开了奇星岛南境青潋山赋阳村中的那座竹屋,少年离开了家远渡重洋。
风云只身赴蓬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