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凄凄冷风中,一艘客船缓缓地近了南京仪凤门外码头,登岸的人群中,一主一仆,主年过花甲,仆五旬上下,二人都是布衣,唯一的区别,主人的衣料细密一些。
当然,主人儒雅内敛、悲天悯人的气质,显而易见。
仪凤门城门楼上,铁甲猛士持戈肃立,城头的火炮炮口幽幽,大明的旗帜高高飘扬。
“南京!南京!”
主人顾炎武看着“明”字大旗,布满沧桑的脸上,满满的感叹。
自满清入关,南京变为“江宁”,已经三十余年,如今日月变天,南京,又成了南京。
他曾六谒明孝陵,以寄故国之思,随后返回昆山,变卖家产,从此掉首故乡,一去不归。此后二十年,他至山海关,凭吊古战场,足迹遍及山东、河北、山西、河南,往来数万里。
康熙七年,因莱州黄培诗案入狱,得友人李因笃等营救出狱。
康熙十年,游京师,住在外甥徐乾学家中,熊赐履设宴款待他,邀他共修《明史》,被他拒绝。
要不是听到南京被光复,他也不会南下吧。
“先生,如今江南初定,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浙江义军多为草莽,先生海内闻名,此番前来南京,必能一展胸中抱负,还我汉室江山。”
老仆一番话,让顾炎武苦笑。
“你这老奴,我已年过花甲,千里迢迢南下,难道是为了那些个权利名号吗?”
浙江义军如此凶猛,能破了南京城,必定是藏龙卧虎,又岂会缺他这样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他之所以此番前来,乃是因为风云激荡,汉家江山光复在望。
而作为明末遗民,抗清义士,他顾炎武又岂会不来一趟江南,不来一趟南京城,不来拜谒一下这位如日中天的浙江义军首领王和垚。
不,应该是朱和垚。
从船上旅客们的言谈中,他已经得知了这“谣言”。
巍峨高耸的南京西城墙下,仪凤门外,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富商巨贾、贩夫走卒、兵卒公人,热闹异常,南京城的繁华程度,可见一斑。
“先生,还是先用些茶,解解渴吧。”
老仆指着一处茶肆说道。
顾炎武摇摇头:“不,我先剃了头再说。”
主仆二人来到城门口,就在那里排队,不厌其烦,等了半柱香时间,二人剃光了头,顾炎武满意地抹去脑后的头发渣子,戴上了网巾。
“十载江南事已非,与君辛苦各生归。
愁看京口三军溃,痛说扬州十日围。
碧血未消今战垒,白头相见旧征衣。
东京朱祜年犹少,莫向尊前叹式微。”
看着城头的“明”字大旗,顾炎武由衷一句。
“先生,这诗是你二十六前所作,如今又吟出来,是寄希望于南京城这位朱大人,勉励他继续前行了。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这位朱大人年少英雄,志在天下,恐怕无需先生为其担忧了。”
老仆笑道。
“算是相互勉励吧。”
顾炎武哈哈一笑。
这位在江南做下如此惊天大事的年轻人,他很是期盼见到对方。
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嫌弃见他这个糟老头子?
“老丈,沏壶茶,拿几张肉饼!”
二人走了过去,在茶摊上坐下,老仆喊道,擦了擦矮凳,和主人坐下。
顾炎武坐了下来,慢慢饮茶,看着仪凤门南,工匠民夫们忙的热火朝天,似乎正在给城墙的顶端包砖。
“老丈,这段城墙,是怎么塌的?”
尽管听说南京城墙是被义军炸塌,顾炎武还是不能相信。
如此雄伟山一样的城墙,怎么可能被炸塌?
“先生,看来你不是本地人啊。”
掌柜笑呵呵向顾炎武介绍道:“当日朱大人攻打南京城,就是从静海寺挖地道到仪凤门南,炸塌了城墙。现在朱大人坐镇南京城,就在大明的皇宫发号施令,当然要修好城墙了。”
顾炎武微微点头:“朱大人?不是王大人吗?”
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弃如蔽履,藏器于身,一击即中,一门心事反清,朱和垚的隐忍与果敢,还有他御众的本事,都让他震撼,自愧不如。
能让这么多部下义无反顾追随他,此人之能,可见一斑。这是实实在在的能力,而不仅仅是心计手段所能达到。
要知道,许多人连自己家里几个人都处理不好,更不用说千军万马了。
“先生有所不知。朱大人是前明皇室,崇祯帝的嫡孙,之所以姓王,是隐姓埋名,东山再起,以免被满清朝廷迫害。”
老丈神神秘秘说道。
“老丈,此……此话当真?”
顾炎武漫不经心道。
崇祯帝的孙子,朱和垚,这是真的吗?
这要是传到了京城,朱和垚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
“八九不离十吧。要不是崇祯帝的后人,要不是前明皇室,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原来只是传闻。”
掌柜的话,让顾炎武摇摇头,笑了起来。
抗清势力起事,往往都以大明皇室为幌子,用以集聚人心。
这个朱和垚,想必也是。
“朱和垚……朱……和……垚……”
顾炎武忽然心跳加速,低头沉思了起来。
老仆喝着茶,这才看到,茶肆树上挂的布口袋里,似乎厚厚的一叠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文字。
“老丈,你这是什么物件?是散开的书页吗?”
老仆好奇地问了起来。
“先生,这叫报纸,是卖的,两文一份。上面什么都有,天下大事,士民小事。你要看看吗?”
“报纸?”
老仆一怔,他们离开江南两三年,江南已经搞出“报纸”这玩意了?
顾炎武远远瞧着报纸,忽然起了兴趣:“老丈,这是谁办的?上面都有什么?跟宋代的小报一样吗?”
“先生,宋代的小报是士民自办,这报纸是总督府自办,日出一纸,府衙印刷,沿街兜售。先生,这才是第二纸,新鲜事多着呢。要不要来一份?”
老者时刻不忘销售自己的“产品”。
顾炎武点点头:“老丈,那就来一份。”
报纸,不用问,是这位“前明皇室”朱大人整出来的新玩意了。
接过《江南日报》,顾炎武看了起来,边看边暗暗点头。
这报纸,总督府的各项政令、以及时政要闻描述的明明白白,浅显易懂,有些意思。
“……国家之强盛,首在军事。军事之强盛,则在于军官。凡我汉家子弟,无论出身,年龄在 18-25岁之间,身强体健、通晓文墨者,皆可前往江南武备学堂报考军官,考核时间为……”
江南武备学堂、军官……
顾炎武不由得眉毛一抖。
江南富庶,文风织密,但铁血之气缺失,这位总督大人设立武备学堂,自然是要倡导尚武之风了。
怪不得浙江义军骁勇,光是一个江南武备学堂,便知非同一般。
他不知道的是,江南武备学堂是由杭州武备学堂迁移而来,只是扩大了规模而已。
他更不知道的是,江南武备学堂是朱和垚一手所创,朱和垚还是武备学堂的校长。
“……总督府治下,设立南京大学堂,招揽天下有志青年,学期三年,毕业即可为官,考核科目有医学、农学、律法、地理、历史、体育等。每年招收学员一千……”
顾炎武心头又是一震。
南京大学堂,招生为官,每年一千人,这是要代替科举吗?
医学、农学、数学、律法、地理、历史等等……
这是要实学为上,经世致用吗?
此新政一出,应该能得许多江南读书人之心吧。
“……满清窃国,易我华夏衣冠,强行编发之制,悉从腥膻之俗。当其初,高士仁人,或不屈被执,从容就义;或遁入缁流,以终余年。痛矣先民,惨罹茶毒。今者满廷大厦将倾,凡我汉家同胞,宜涤旧染之污,恢复汉家衣冠,做汉家之民。凡通都大邑,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十五日一律剪除净尽。有不遵者以汉奸论处……”
未去辫者,以汉奸论处……
顾炎武暗暗捏了把汗,心头苦涩、惭愧。
这位朱大人,铁腕治民,不知道会不会引起骚乱?
幸亏自己在船上就剪掉了辫子,要不然也是“汉奸”,被江南路人鄙夷唾弃了。
不过,这脑后头发参差不齐的,还是找个剃头匠剃掉。
再看到“凡在朝为官者,三月未归隐而为汉奸”,“读书而不知夷狄之辩,罔顾春秋大义,首鼠两端,左右逢源”时,报纸上面竟然有自己三个外甥及一些好友的名字,顾炎武又是大吃一惊。
如此痛斥为官者寡廉鲜耻,士人的颜面何在?
朱大人,这是要与江南士林,与天下士林为敌吗?
“……江南制造局扩建厂房,招泥瓦匠两百人,年龄 20-45岁,身体健康,技艺娴熟,日薪五十文,管吃管住……”
顾炎武微微一笑,这是工厂招人的告示了。
江宁织造他知道,织造宫廷所需丝织品。却不知道这个江南制造局,到底造些什么东西。
再往下看去,大都是总督府下各工厂的招工或买卖事情,香皂厂、水泥厂、鞋厂、被服厂等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这一面的内容看下来,顾炎武心情舒畅许多。
单凭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新政,虽有些离经叛道,但这位朱大人的理政才能,显露无遗。